杀青宴的空气是粘稠的。

乔屿坐在长桌靠后的位置，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的、格格不入的旧抹布。

他身上那套为了出席场合临时租来的廉价西装，剪裁僵硬，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痒感。

面前的餐盘里，精致的菜肴早已冷透，凝结的油脂在灯光下泛着令人不适的光泽。

他没什么胃口。

不是因为食物，而是因为坐在长桌主位附近、那个无论身处何地都像自带聚光灯的男人——顾砚。

庆功宴，意味着放松，意味着放纵。

酒精是最好的催化剂。

副导演、制片助理、几个主演轮番举杯，气氛很快被炒热。乔屿只想把自己缩得更小，最好隐形。

但“连焦”这个角色在群像戏里好歹算个有记忆点的配角，总有几杯酒绕不开他。

“小乔！来来来！必须走一个！你那场哭戏，牛!”

一个喝得满面红光的剧务端着满杯白酒就杵到他面前。

乔屿头皮发麻，下意识想推拒，“王哥，我……”

“诶！不给面子是不是？杀青大喜的日子！”旁边立刻有人起哄。

“就是！方导都夸你有潜力！喝！”

几双眼睛带着不容拒绝的热切盯着他。乔屿喉咙发干，看着那杯晃动的、辛辣的透明液体，胃里一阵翻搅。

他酒量极差，几杯啤酒就能放倒。这杯白的下去…

他僵硬地伸手去接，指尖冰凉。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冰凉的杯壁时——

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从斜侧里伸了过来。

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一丝刻意，稳稳地截住了那杯递向乔屿的白酒。

“王哥，”顾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轻易压过了周围的喧闹。

他不知何时已离席，站在了乔屿身侧一步之遥的位置，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社交场合的温和笑意，眼神却平静无波，看向那位姓王的剧务，“他酒量浅，这杯我替他。”

他语气平淡，没有上位者的施舍感，也没有刻意的维护，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喧闹的角落瞬间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惊讶、探究、了然、甚至一丝暧昧，齐刷刷地聚焦在顾砚身上，又扫过僵在原地的乔屿。

王剧务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带着点受宠若惊的慌乱，“哎哟！顾老师！这怎么好意思！我敬小乔的……”

“都一样。”顾砚唇角微扬，弧度完美无缺。他手腕微抬，那杯原本属于乔屿的、满满的白酒，被他从容地送至唇边。

喉结滚动，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好！顾老师爽快！”短暂的寂静后，是更热烈的起哄声。

顾砚将空杯轻轻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轻响。他目光扫过周围几张微醺的脸，带着点惯有的疏离笑意，“大家尽兴，别灌小朋友了。”

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说完，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极其自然地侧过身，拿起乔屿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用来装样子的红酒，随意地晃了晃，然后才转身，重新走向主桌的方向。

仿佛刚才只是顺手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乔屿僵在原地。

那只伸出去接酒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

他替他挡酒。

在众目睽睽之下。

用那样一种理所当然的姿态。

乔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种冰冷的、空落落的麻木感。

【系统：侦测到目标人物【顾砚】公开性维护行为…行为分析：具有明确指向性及保护意图…】

【判定：行为动机指向正面情感反馈…好感度 1！】

【惩罚即时生成：扣除宿主本次杀青宴后应得红包份额50%！】

冰冷的提示音在脑海里响起，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50%红包！

一股委屈、恐惧和巨大荒谬感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乔屿的心脏。

酒精的魔力，如同缓慢渗透的毒液，开始发挥作用。

“砚哥！”

一个明显喝高了、嗓门洪亮的男演员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凑到主桌顾砚身边，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声音大得足以让附近几桌都听见：

“兄弟我憋一晚上了！实在忍不住！必须问一句！”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瞟向角落里低着头、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的乔屿，嘿嘿一笑：

“你对咱们小乔弟弟……是不是……嗯？”

他挤眉弄眼，那个“嗯”字拖得又长又暧昧，尾音上扬，充满了不言而喻的暗示。

“是不是……太照顾了点啊？”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几道目光带着看好戏的兴奋，齐刷刷地投向顾砚，又扫向乔屿。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带着酒精催化剂的暧昧和探究。

酒精带来的眩晕感被这突如其来的的起哄瞬间驱散了大半。

系统警报的红光在意识深处疯狂闪烁！【高能预警！情感导向性公开质询！风险等级MAX！】

完了！

这次真的完了！

顾砚会怎么回答？！

否认？澄清？还是……像以前一样，用那种该死的、模棱两可的“有趣”来敷衍？

无论哪种，都足以将他再次推上风口浪尖！好感度恐怕又要……

在一片屏息凝神的寂静中。

顾砚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那是一只盛着琥珀色威士忌的方杯，冰块在杯壁上凝结出细小的水珠。

他修长的手指在杯壁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叮”声。

然后。

他微微侧过头。

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越过晃动的水晶吊灯投下的碎光，精准地、平静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几乎要把头埋进桌布里的身影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一秒。

两秒。

顾砚的唇角，缓缓向上牵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

那弧度很浅，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难以言喻的意味。

他的眼神深邃，如同沉静的夜空，看不出喜怒。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他薄唇轻启，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嗯。”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锁在乔屿身上，那浅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

“他挺有意思。”

挺。

有。

意。

思。

四个字。

像四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瞬间在乔屿混沌一片的大脑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不是“没有”！

不是“别瞎说”！

甚至不是“朋友”！

是……

“有意思”！

它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某个被乔屿用层层铁链锁死的、幽暗角落！

那个名为“追光的小屿”的账号。

那些深夜偷偷点赞的直拍。

那些笨拙模仿的穿搭。

那些对着模糊照片反复放大的痴迷。

那些被小心翼翼收藏起来的、关于顾砚的一切。

在酒精的催化下，在顾砚这句轻飘飘的、带着玩味和审视的“有意思”的刺激下——

如同被强行撕开的潘多拉魔盒！

一股强烈到无法忽视的、混杂着隐秘渴望、卑微仰慕、以及被当众点破心思的极致羞耻感的洪流——

轰然决堤！

冲垮了他用“作死任务”和“系统惩罚”辛苦构筑的、摇摇欲坠的心理堤坝！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擂动。

咚！咚！咚！

声音大得仿佛要震碎他自己的耳膜。

血液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涌向四肢百骸。脸颊、耳根、甚至脖颈，都烧灼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滚烫的、带着强烈悸动和巨大恐慌的复杂感觉，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这感觉……

是什么？！

是系统惩罚的前兆？

是酒精中毒的幻觉？

乔屿猛地抬起头，眼神慌乱、惊恐。

他看向顾砚。

顾砚也正看着他。

隔着喧嚣的人群。

隔着迷离的灯光。

隔着无法逾越的身份鸿沟。

【系统：…侦测到宿主生理指标剧烈异常波动…情感模块分析紊乱…目标人物情绪反馈…稳定…】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断断续续，似乎也受到了某种干扰？

但乔屿已经无暇顾及了。

一半是怕。

怕系统下一秒就宣判好感度飙升，带来更残酷的惩罚。

另一半。

是那从未体验过的、陌生而汹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的奇怪的感觉。

两个月的光景，在忙碌与刻意的疏离中仿佛被压缩又拉长。

乔屿领到了被系统七扣八扣后缩水得可怜的片酬，勉强填平了房租的黑洞，银行卡余额再次在危险线附近徘徊。

生活暂时失去了与顾砚的交集点，这让乔屿紧绷的神经得到一丝喘息。

他将那场杀青宴上因酒精而失守的情绪堤坝再次用“系统求生”的钢筋水泥加固，将“追光的小屿”那个账号连同那段因一句“有意思”而溃不成军的记忆，一同打入心底最幽暗的囚牢。

他刻意不去搜索任何与顾砚相关的新闻，像一只受伤后应激的动物，舔舐伤口，隔绝刺激，只盼着系统能在长久的“无目标状态”下休眠。

然而，命运似乎从未打算放过他。

方礼导演依旧是那副不怒自威的模样，头发花白，眼神锐利如鹰隼。

只是今天，他微蹙的眉头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面前摊开的不再是《尘影》的剧本，而是一个崭新的、透着厚重感的文件封皮。

乔屿和顾砚分坐长桌两侧，中间隔着数张空椅子，像楚河汉界。

乔屿垂着眼，盯着桌面一处细微的划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廉价的手机壳边缘。

方导开门见山，手指敲了敲面前的新剧本，“今天叫你们来，是为下一盘大棋。”他目光扫过两人，尤其在乔屿紧绷的脸上停顿了一瞬。

乔屿心头一凛，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暗河之下》。”方导吐出剧名，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

“剧本磨了三年。不是群像，是双男主戏。”他顿了顿，目光在乔屿和顾砚之间逡巡，带着审视也带着狂热，“一个是被迫卷入漩涡、越陷越深的底层线人。”

他看向乔屿，那眼神像在评估一块尚未完全开凿的原石。

“另一个，是游走于黑白之间、背负沉重秘密的精英律师。”

目光转向顾砚，带着了然。

方导身体微微前倾，眼神灼灼，像点燃的火焰：“他们是同谋者，是对手，是彼此唯一的镜子。”

他的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角色！这化学反应！不是量身定制是什么？！”

“量身……定制？”

乔屿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方导，又惊疑不定地瞥了一眼对面的顾砚。

顾砚也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看向方导。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微光，快得像是错觉。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端起桌上的水杯，指腹缓缓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眼神沉静依旧。

“哦，对了。”

方总像是刚想起一个无足轻重的附件，“为了让观众提前‘适应’一下你们俩在一块儿的那种张力？”

他拖长了调子。

“我替你们应了个活儿。”

乔屿心里咯噔一下。

方导露出老狐狸般的笑容：“一档慢生活，哦不，叫‘心灵疗愈’旅行观察综艺，《慢时光》。一周时间，算公费给你们找感觉了。就当新戏开拍前的小作业？”

乔屿眼前发黑。【心灵疗愈？】【旅行？】这些关键词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敏感的神经里！

顾砚握着杯子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抬眸看向方导，语气平淡无波：“方导安排就行。”

一周后。

阳光炽烈得有些刺眼，将白沙海岸映成一片耀眼的白。

碧蓝的海水温柔地拍打着岸边，咸湿的海风拂过棕榈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一切都符合宣传片里“治愈”、“放松”、“慢节奏”的设定。

不能靠近，不能配合，不能浪漫会涨好感，系统会炸，钱包会空，命会没。

这档名为《遇见慢时光》的综艺，内核根本是方导那老狐狸精心包装的“CP预热器”。

任务手册摊开在面前：

[Day1：海边落日漫步，分享彼此对大海的记忆]。

乔屿：记忆？对大海唯一的记忆是试镜没盒饭饿得前心贴后背！分享？离他三米远就行！

[Day2：小岛市集采购食材，合作烹饪一顿海岛风味晚餐]。

乔屿：采购？分工！他买他的我买我的！合作烹饪？各自弄一锅！绝不共用灶台！

[Day3：凌晨登顶观星台，迎接第一缕曙光，许下心愿]。

乔屿：登顶？有缆车吗？没有？那爬快点甩开距离！

曙光？心愿？祈祷顾砚别对我笑就行！系统别响警报就行！

……

每一天的任务都像一颗精心设计的糖衣炮弹，散发着名为“互动”和“默契”的香甜毒气。乔屿紧绷着每一根神经，严防死守。

然而，实际操作困难重重。

镜头无处不在。

顾砚的存在感又太强。

他就像一个精密运行的排斥磁场，努力将自己固定在顾砚的三米辐射半径之外，行走时总要落后半步，聊天时眼神飘忽不定，在集市上更是像条滑溜的泥鳅，钻来钻去试图拉开距离。

肢体接触？那更是绝对禁区。

乔屿和顾砚沿着沙滩边缘漫步，摄像师和助理远远跟着。脚下是细软却稍显松散的沙滩，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

乔屿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维持距离和观察脚下可能出现的、会导致“意外靠近”的海草或贝壳上，步伐显得有些机械而小心翼翼。

前方一段沙滩，被潮水冲刷得格外平坦湿滑，又铺满了细小的、五彩斑斓的贝壳碎片，在夕阳下闪着光。

乔屿正警惕地低头看着脚下那些小贝壳，琢磨着是不是该绕开走另一条更远的道。

“小心点。”

顾砚的声音忽然从斜前方传来，语气很平淡。

乔屿下意识抬头应声，“啊？什么……”话还没问完，脚下猛地一滑！

不知是踩中了一块特别圆润的贝壳碎片，还是沙粒在湿润状态下比想象中更滑溜。

“呃！”身体瞬间失衡。

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侧面歪倒，眼看就要在镜头前表演一个沙滩狼狈滑摔。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一只温热、干燥、有力的手，快如闪电，无比精准一把抓住了乔屿胡乱挥舞、试图保持平衡的手腕，稳稳地将他失控的身体拽了回来。

乔屿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掌心传来的温度和虎口薄茧的触感。

那感觉顺着接触的皮肤，如同电流般瞬间窜过他的手臂，直击心脏。

【侦测到非任务肢体接触！评估中…】 系统提示音瞬间响起！

乔屿脑子嗡的一声！系统警报！

恐惧本能压倒了所有，

瞬间抽离。

他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踉跄了一下，才完全站稳。

海滩上只剩下海风拂过棕榈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海浪的低吟。

摄像师显然捕捉到了这精彩的“拯救与逃离”瞬间，镜头无声推进。

乔屿心跳如雷，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手腕处被抓握过的皮肤还残留着一丝滚烫的余温。

他不敢看顾砚，僵硬地低着头，像个做了错事被抓包的孩子，内心疯狂祈祷系统不要降下惩罚：【评估完了没？！扣钱了吗？扣资源了吗？！快提示啊！】

然而。

【接触时间：0.85秒。接触性质：紧急避险/扶助行为。】

【未检测到额外情感波动附着。】

【判定：无明确好感变动指向。】

系统提示音平静无波。

没涨好感。

系统竟然没反应？

乔屿愣在当场，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和难以置信涌上心头。

难道是……这次“事故”太短暂太纯粹？或者顾砚真的只是顺手一拉？不带任何“愉悦”情绪。

他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瞟向顾砚。

顾砚就站在他面前两步远。

那只刚刚抓住乔屿手腕的手，此刻垂在身侧，五指微屈，保持着一种自然下垂的姿态，但指尖却几不可察地捻了一下，仿佛在确认指缝间是否残留了什么。

他的目光沉静地看着乔屿。

不是审视。

不是玩味。

在乔屿抬眼偷瞥撞上他视线的瞬间，顾砚的唇角，似乎向下压了一分，线条显得异常冷硬。

他没有解释刚才的出手相助。

也没有为乔屿的激烈挣脱表示任何不满，只静静地看着。

看着乔屿脸上那混杂着惊恐、错愕和一丝茫然的复杂表情。

看了足足有两秒钟。

“看路。”

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沉沉的、无形的压力。

说完，他不再停留，独自一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留下乔屿一个人，僵在原地。

海风吹过。

手腕被抓握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瞬间的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