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好黑。”
我探头看了看远方的路,确认除了雾气什么都看不到后,我果断把看路丢给了香克斯。
嗯。就是这样。
就算散步是我说的,但我可不是他们那种猛犸象一般的体质,更没有千里眼啊、见闻色啊这种东西,想让我普普通通的眼睛看穿浓雾,实在是强我所难。
因此香克斯就带着这种光荣的使命,兢兢业业地为我的散步之旅发光发热吧——
“交给你看路啦。”
抱住他的手臂,我把额头蹭到他的肩侧,散漫地一边试图在附近的雾气里打量原本的模样,一边嘀嘀咕咕地批判每个我能看到的事物。
先是路边的灯。
我们出去的时候,路边的路灯已经灭掉了,毕竟本来就是白天为了方便在雾里生活的东西,瓦勒泰又没有夜生活——受不肯散去的大雾影响,除了港口城市的篝火夜,基本上弗莫西的城市都不存在夜生活——因此就是那样,我们出去看到的瓦勒泰没有人影也没有灯光,整个瓦勒泰除了月光就只剩下黑暗……
哦,还有一直弥漫着的,仿佛蠕动的浓雾。
但这是白天也有的东西,总感觉没什么值得提起的。
唔,说起来的话,跟朱莉娅在听到太阳要升起了会露出那种震惊的反应是一样的逻辑吧。
而黑暗这种东西,是很容易滋生更多东西的巢穴。一切恐怖的、未知的,人生命里最本能的不安就是面对黑暗中的未知生出。又是黑,又是看不清,还有寒露,我必须得断言,夜晚的瓦勒泰并不适合散步。
或者说,要我说的话,如果我是瓦勒泰的原住民,我会劝每一个路过的人不要在深夜出门,不要在深夜离开灯盏,弗莫西的浓雾是黑夜的嘴巴,任何一时兴起的人都会在踏进浓雾后被黑夜吞吃。
会迷路。
毫无疑问。
在湿冷和黑暗的交织下,人会迷路毫无疑问。
香克斯笑了起来。
他对我的第一批判对象发表了相同的看法。
“看起来确实像嘴巴呢。”他的目光从路灯又看回我,“安娜不要松手哦,我们也要被黑夜吃掉了。”
“那这时候需要一个路。”我说。
“嗯?”他饶有兴趣地露出好奇的表情。
“为什么?”
“因为路对嘴巴不会迷茫,他只会做食物丢进去,所以路不会迷路。”*
好冷的笑话。
嗯。
但是迷路就是迷茫的路……路不会迷茫,所以不存在迷路的路。嗯。很完美的解释。
我觉得我是个天才。
香克斯大概也是这么觉得,他停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笑出了声,脸上温和的笑容也变成了我更熟悉的那样,带着点傻乎乎的表情。
他笑着说:“那我们现在去把路叫醒吧!带着他就不会迷路,还不会饿肚子。”
“但是,只叫他不叫耶稣布和贝克也太不公平了。他们在睡觉,我们要出来吃夜宵什么的……”我苦恼地说,“不过我不去叫贝克,这个丢香克斯你去就好了。”
“什么啦。安娜这样好过分。”
“我哪里有。”
“安娜上次答应过的要一起的。”他理所当然地说着,煞有其事地仿佛我真的做出了什么永久的约定。
提起上次,我就忍不住垮下脸。
到底是怎么好意思提起来啊,要是我知道他居然是这种纯挑衅——无恶意,但一直在挑衅——我说什么都不会答应陪他一起去送花。
事情是这样的。
当时收到香克斯送的花,贝克曼那张总是平静的面容都露出了怔愣,他当时都在露出询问的目光看我了,那可是贝克诶,哪怕转头就要给香克斯的突然任性处理后续都会一脸冷静的贝克,居然能露出那种疑惑的眼神,可想而知香克斯的送花到底给他带来了多大的震撼。
而听完香克斯那句“这些花很像贝克你生气的样子啊!”之后,他的表情从怔愣和困惑迅速变成了和香克斯手里的花一模一样……
啊,这个笨蛋当时还惊喜大喊什么“就是现在这样啊,贝克。”,然后害得我根本来不及带着我的花溜走就被贝克曼连坐,说我纵容这个笨蛋,所以也要一起挨骂。
怎么可能是我纵容!
分明全是香克斯的主意!
我充其量只是个共犯。
还是从犯那种。
而且,“我去得把耶稣布拉着一起。”我愤愤地说,“上次他都睡醒了,居然装作没醒……胆小鬼!得拉他一起被骂啦!”
“那就这样,安娜我们去吧——”
“诶,真的要去吗?”
我只是嘴上说说就算了,叫醒他们什么的,我的愤懑还没有到那个地步,但是香克斯居然真的拉着我往耶稣布的房间方向走去,总不可能是真的要去半夜叫醒贝克曼,然后告诉他,嗯,“也没什么事啦,我们不想被黑暗吃掉所以打算叫醒路,不忍心不带你们,所以打算把熟睡的你们一个个叫醒一起哦。”……什么乱七八糟的。
会被骂的吧。
一定会被骂的。
凌晨被任性的船长喊醒就为了什么不要被黑暗吃掉,我脑子里都能想象贝克曼不赞同的表情了啊!
香克斯眨眨眼,停下了往那边的步伐。
“安娜不想玩了吗?”他好像很遗憾地说着……在遗憾什么啊!
“好吧。”又打起了精神,“既然安娜不想玩了,我们就继续散步吧。”
搞什么。
这种表情。
“……”
“…………”
好吧。
其实叫醒贝克曼并非不行。
唔。让我想个合理的理由……总之,就是这样啦,我们是一起的,所以不忍心他们被孤立,对吧,这样也说得通啊,嗯,而且贝克和耶稣布他们还要感谢我们吃夜宵都没忘记他们。
对吧,完全没错。
“也不是不行啦……”对上他带着笑意的目光,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我才反应过来刚才他那副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不仅没有遗憾,还变成了得逞的样子,在毫不掩饰地大笑呢。
……按理说应该生气。
但是,算了。
我郁闷地移开脸,不想承认自己拒绝不了这家伙。
就算是知道了他在故意逗我,也说不出不行的话,那种遗憾失落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就会让我忍不住冲动……一旦细想下去,就是我不想揭开的东西,不,至少现在还不行。
暂时停在这里,不要再继续想下去。
只要我清晰地认知到某些被我刻意逃避的东西,那带来的一定不会是幸福——
“不高兴了吗?”
原本拉开的身体距离又被重新拉了回去,那张脸带着煞有其事的讨好放大在眼前。
“没有……”我抿抿唇,不想继续聊那些东西,“说起来,香克斯。”
“怎么啦?”
“我们明天从瓦勒泰离开,是直接去喀尔赛吗?”
香克斯歪歪头,他盯着我的眼睛,没有立刻说话。
深夜的寒露已经蔓延上了他的红发,我伸手抓住了垂到眼前的发丝,摸上去带了点微弱的濡湿,我用力收紧又张开了手心,蜷缩的发丝也慢慢舒展,猩红色的……,流淌着的,血液……潮水……——
我眨了眨眼,将它们又压了下去:“我记得瓦勒泰之后就是喀尔赛,和佩诺尔并称双子城吧?好像也是那个克斯特的领地?”
他嗯了一声。
“那我们明天几点出发哦?唔……好像,完全都没收拾东西呢。”
“我们不去那里哦。”
“唔?”我看着他的眼睛,困惑地歪了歪头,“……诶?不去?离开瓦勒泰应该就是喀尔赛吧……我们不去那里,去哪里?王城吗……现在太早了吧。”
“奥斯洛。”
……不。
等等。
怎么会跳过了。
我愕然地张了张口,没有咽下去的话语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为什么要跳过喀尔赛?”
他看着我:“安娜想去那里吗?”
“……”
“也没有那么想吧。”我移开目光,拉着他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瞥向路边篱笆里的花枝,“是我问你啦,香克斯,为什么我们不去了?奥斯洛那边好远诶。”
他唔了下,然后开口道:“斯内克他们在那边。”
啊。斯内克,对了,斯内克他们现在就在奥斯洛,前两天有提过。
原来是这样。
的确如此啦,大家都很久不见了,既然要去王城肯定要先把四散的大家集合一下,我也很久没见到斯内克和莱姆他们了……
但是,“……从喀尔赛去奥斯洛更近吧?”我漫不经心地侧头,“跳过那里,要绕路吧?为什么不去那边等他们呀?”
久久没有听到回答,我抬眸看了过去。
我看见香克斯安静地垂视着我,除了我的身影,我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在他的眼里,明明我抬手就可以轻松碰到他的脸,但是我却突然感觉到了遥远。
他是故意的。
跳过了喀尔赛。
直觉穿透了所有的理智直接得出了结论。
喉咙在发紧,像是想竭力抵抗冒出来的不安,我忍不住叫了声他:“……香克斯?”
不要。
千万不要……
他平静的目光让我感觉到望见了一片大海。
弗莫西的浓雾蔓延到了海面。
我收紧了手指,耳朵听进了声音,理智却慢一步才开始运作,他的嘴巴开合,我却先听到了一阵嗡鸣,然后才是他的声音——
“因为安娜要做的事我不想发生。”
……什么?
是听错了吗。
…………
“这个理由。安娜觉得足够了吗?”
他还是用着同样的表情反问了回来。
我怔愣地看着他,我几乎听见了我的心跳声,它在擂鼓般地跳动着,嘈杂着,在我的胸口,肋骨下,在我的喉咙里,我的胃在翻腾,被他握在手里的手腕正在发麻。
没有任何躲避和迟疑,就是那样,他迎接着我的目光,顺着我停下的步伐一同停了下来,好像刚才只是随意地回答了天气那样,不曾有任何变化,我几乎要以为刚才只是我的错觉。
我好像突然听不懂他的话。
他好像突然陌生了起来。
“……什么?”
“安娜不知道吗?”
“……”
我知道……我该知道什么,他又知道了什么?
我张了张嘴,或许,不,没有或许,不可能有或许,他不应该知道。
不可能,这是绝无可能的可能,我所看到的未来中并没有这一条的延续,即使今晚的散步只是心血来潮,是逃逸,但命运的轨道上从来没有真正的脱轨,这也只是一条分支。
生命啊,常青之树,枝叶繁茂,在选择的那一刻,命运就对其他的支线进行了剪定,无用的枝干会落下,落去该去的被废弃的地方,而从树上掉落的树干说什么也不可能什么也没发生过地重新接回树上。
我选择了那个未来,我为那个未来做出了铺垫,顺着最终的结果反走了一遍过去,那现在就会按照那条未来走去。
就是那样。
我们会去喀尔赛,然后,解决安妮,安妮死后,克斯特一同死去,而后,王城会立刻发生叛乱——我们会迅速解决这一切的争端,不需要再等待一个月,亚希尔即位,我们就可以离开弗莫西,回到我们的船上,开启新的旅程。
可能会有一点代价,但我足够支付,因此我不在乎。
这就是我选择的未来。
这就是正确的走向。
可是,为什么。
我越是疯狂搜寻证明不可能的论证,心底的不安越是汹涌,大海的浪涛在我的胸口翻涌奔腾,越是平静,海面上的一切越会被卷入,沉没,摧毁,我想出的每一个理由都被他眼底的平静搅碎,他的平静仿佛成了面镜子,映照着我此刻的慌乱。
我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但是被他握住的左手却在此刻变成了沉重的船锚,将我困回原地。
“你……”
“安娜为什么想去那里?”
果然是这个问题。
在问出来前就已经有所预感,真的听到也只是那种果然如此的感慨,这让我找回了冷静。
不论如何,我所做的选择并没有任何问题。
这是当前的最优解。
我不想再让大家的时间浪费在不会再有新意的故事里。
距离这个故事步入结局所欠缺的也只是时间而已。
只需要付出微弱的代价,就可以最快的解决当前的情况,然后,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回到船上。
我不觉得有任何的问题。
这是为了满足「我」的愿望而看到的方法,在那些纷乱的蛛网里,这是最短的一根抵达终点的蛛丝,即使是为了满足自我的愿望,在进行行为的开始时去进行改动抵达未来的速度时也要付出代价,我已经选择了最微弱也最值得的代价。
因此,即使是香克斯询问,即使是他真的提前知道了——
我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任何的过错。
不是所有事都会以对错论处,而尤其是只涉及到我自我本身的代价。
所以。
所以。
逃走的目光看了回去,我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问题,于是回视了回去。
我注视着香克斯,注视着他的平静,他的目光没有任何变化、动摇地看着我,
“也不是想去不想去的事吧,只是……”
就连滚落的葡萄都要捡回来,用力攥紧,不遗余力地将每一滴汁水都榨尽。
魔术师就是这样的生物。
我也是这样的生物。
“……我原本选择的未来里,我需要去那里。”
我看着他,平静地说道。
*摘花是027的事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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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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