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号床，你的外祖父找你来了。”

医生路过房门口时对卫道打了一个招呼。

卫道坐在床上，点了点头，门外就走进来一个笑眯眯的老头，啤酒肚草莓鼻，大摇大摆走进来的时候，对卫道挥了挥手，看起来很和蔼，而且仿佛和卫道很亲近的模样。

“我来看你了！高兴不高兴啊？”

老头左右看了看，站在卫道床边问。

卫道望着他，眨了眨眼睛，记忆里没有这个人。

“怎么不说话？太高兴了？啊呀！在这个地方住了两天，连人也不认得了！”

老头含笑摇了摇头，看向卫道的床铺，又看卫道问：“我可以坐下吗？”

卫道点了点头，并将自己的被子扯到身边，推到靠墙的位置，在床上腾出空位。

老头坐下来对卫道说：“我是你的外祖父啊，你住在外祖母家的时候，在卧室的黑色柜子上面，看见的那个相片，相片里的人就是我。你见过的，怎么？还想不起来吗？”

卫道迟疑地摇了摇头。

他本来是一点都想不起来的，但对方这么一说，又仿佛确有其事，好像是有那个地方和那些东西，以及提起的那张照片。

外祖父拍了拍卫道的肩膀，对他微笑说：“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你不认得我，也是正常的，没关系，我听说你住到这里了，所以，过来看看你。”

卫道点了点头。

外祖父问：“其他人没有过来找你吗？”

卫道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会，笑道：“别人就是想来，也没时间吧。”

外祖父收回手，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孩子，真会为他们想。”

卫道笑了笑说：“或者，他们不知道？”

外祖父看着卫道说：“他们就是知道，过来了，也不会是全心全意为了你想。”

卫道好奇问：“那他们过来找我，会是为了什么？”

外祖父笑道：“还能为什么？他们的面子。”

他站起身来，故作恍然大悟地挑了挑眉，看着卫道问：“或许，还有他们给你用在这里的钱？”

卫道眨了眨眼睛，笑道：“哦，这样啊。”

外祖父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心里都清楚，我就不多说这些不高兴的话了。”

卫道仰着头看着外祖父问：“您要走了么？”

外祖父点了点头说：“是啊，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你，既然已经见面了，就没有再待下去的时间了。”

卫道问：“下次还会来找我吗？”

外祖父笑道：“如果有下次机会，肯定会来的。”

卫道说：“好。外祖父再见。”

外祖父对卫道点了点头说：“好孩子，再见。”

夜色深沉，卫道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卧室。

他伸出手去，掀开帘子，窗外大亮，已经是早晨了。

卫道下床洗漱，站在镜子前，身边是暖黄色的顶光灯开关，脸上湿漉漉地往下滴水，他直勾勾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有些心惊胆战，试图深呼吸平静下来，心跳却越来越快，镜子里的人，乌黑的头发，惨白的肤色，黑白分明的眼睛，脸是好看的，可是，陌生极了——

就像这间卧室。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卧室，也知道镜子里是自己。

但是，他更像猝不及防被推入片场却不知道镜头所在的演员。

他应该记得背景、设定、人物和关系，可他一无所知，除非有人提醒。

问题在于，他不能见人就问怎么回事。

卫道擦了脸上残余的水珠，对镜子里的自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镜面水波纹似的荡开，好像里面有人要伸出手来。

卫道眨了眨眼睛，眼前一片模糊。

他低下头去，揉了揉眼睛，可是清楚地看见面前暖黄色的灯光突兀地多了一条黑色的阴影，仿佛他人的手臂拂开镜面水雾悬在他的头顶正要落下来。

卫道放下手，看向镜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外面有人敲门。

他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矮个子的男孩，望着他问：“二哥，可以陪我出去买吃的吗？”

卫道问：“你要买什么？”

男孩回答道：“面包和牛奶，我要去上学，今天不能在家里，小妹就拜托二哥看着点了。”

他告状似的偷偷说：“小妹最调皮了，男孩子都不会像她那么喜欢到处乱跑，玩得高兴就不管不顾，谁都拉不住，浑身上下都弄得脏兮兮的，虽然保姆会负责照顾她，可是，她总是哭，还很大声，哭起来真的很讨厌！吵死了。每次她哭，我都恨不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

男孩左右看了看，对卫道接着悄悄说：“如果可以让她变成哑巴，那也很好啦。”

卫道点了点头问：“今天星期几？”

男孩说：“星期五啊。”

卫道问：“谁送你去上学呢？”

男孩回答道：“司机。”

卫道问：“父母呢？”

男孩笑道：“二哥，你是不是睡糊涂了？他们根本不回来，家里只有祖父母啊。”

“前阵子从葬礼回来，你就这样，不上学不上班不出门，整天睡觉，”男孩狐疑地打量卫道问，“二哥，你——”

卫道蹙了蹙眉。

“一见钟情了？”

“……你还不如说我见了鬼。”

“之前我就是这么说的，但是他们都怪我，不许我讲。你也说了！我要告诉他们，除非，你陪我出去买东西。”

男孩望着卫道露出狡黠的神色。

“我答应了。”

“好耶！”

男孩拉住卫道往外走：“我就知道二哥对我最好了，司机在门口等着呢。”

到了目的地，男孩下车，对卫道嘱咐：“要在这里等我，走丢了，我就找不到了。”

卫道问：“不用我跟你进去吗？”

男孩笑道：“我只是买东西，又不是逛商场。”

卫道点了点头。

等了一段时间，卫道在车上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中，卫道隐约看见一片覆盖着大雾的雪原，无边无际，没日没夜，荒无人烟，寂寂无声，他被这些雪色刺激得闭上眼睛，却在视网膜残留的白色中看见了一个孤零零立着把手的铁皮医药箱，一点鸽子血似的十字红，像一根扎进眼里的针。

男孩打开车门回来，喊了卫道一声，卫道没听清楚他喊什么，但醒了过来，身体却仿佛被鬼压床，没法动弹，腰背还有些疼痛，男孩推了卫道一把，卫道才睁开眼睛。

男孩坐在卫道身边歪着头看他。

卫道问：“不是要上学吗？”

男孩看了卫道一会，回答道：“现在是中午，我要午休之后再去学校。”

卫道隔着车窗往外看，天色很亮，没有太阳，人群密集，看不出什么。

男孩凑到卫道身边贴在车窗上，卫道回神收了目光，看向他问：“东西很多吗？”

“也不多，”男孩摇了摇头，坐回去，将东西往边上推开，喊司机开车，然后回答道，“最近开学。”

男孩在口袋里翻找一阵，拿出牛奶问：“喝吗？”

卫道摇头。

男孩又拿出肉松面包问：“吃吗？”

卫道摇头。

男孩窸窸窣窣将东西收起来，小声嘀咕：“你今天都没吃饭。”

“你吃了吗？”

“吃了，我们在西餐厅，你看着我吃的五分熟牛排。你嫌弃全熟不好吃，三分熟血水多，不喜欢亮堂又宽敞还不熟悉的地方。”

“那你还让我去？”

“你说不饿。”

回到家，二人站在门口。

男孩仰着头问：“晚上一起吃饭？”

卫道点了点头。

天色渐渐阴沉。

小女孩站在门口有点委屈地说：“哥，好像要下雨了，我害怕打雷，能不能让我在你的房间睡一会再回去？”

卫道说：“这不太好吧。”

窗外打了一道闪电。

小女孩眼泪汪汪望着卫道问：“真的不可以吗？哥哥，他们都不在，其他房间空得好冷，我不敢进去，走廊又没有人。”

说话间，窗外落下一个响雷，小女孩猛地一哆嗦，好像冷得发抖，没有得到允许又不敢靠近，只能眼巴巴瞅着卫道问：“哥？”

卫道有些沉默。

小女孩以为卫道要拒绝，失落又害怕地裹紧自己的衣服，低下头去，眼泪掉在地上，小心翼翼问：“哥，走廊好远，我不敢一个人走，能不能送我回去？”

卫道说：“算了，进来。”

小女孩一下子抬起头来，欣喜问：“真的？”

卫道点头。

小女孩鼹鼠似的钻进了房间。

卫道问：“他们都做什么去了？”

小女孩委屈地回答：“父母在外面度蜜月，好像又怀孕了，最近都不会回来。大哥大姐在公司上班住宿舍。小哥今天回学校，现在还在上课。祖父生病住在医院，祖母在照顾。保姆下班回家去了，保洁厨师司机都不在。”

卫道问：“今天星期几？”

“周日啊。”

“父母怀孕，外祖父母知道吗？”

“外祖母好像不知道，外祖父……”

小女孩眨巴着眼睛，望着卫道的表情，小心翼翼说：“在你出生之前就死了，我们都没有见过面的。你忘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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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