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陛下亲赐的手谕，辛绝所率领的这一队人马所到之处皆畅行无阻，故此一行竟比预期还提前了两日便顺利抵达皇宫。

此时已是斜阳西落，烂漫的晚霞在天边火烧似锦。微声遗下马车后还想着要去勤政殿看看近况，然而身旁的小宦官却轻声禀报，称李辅国正在殿外有紧要事宜需当面奏报，闻此，微声遗遂就临时变换了方向，转而朝着含凉殿走去。

含凉殿外有一池清澈见底的碧水，去岁刚种下的荷花正值盛放，亭亭玉立，香气四溢，此刻赏玩正好。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含凉殿清池中央的湖心亭里也挑起了明灯，此刻，微声遗正斜倚在亭中的长椅上，任习习晚风扑面，他闭着眼，一名宫女正小心伺候着按摩着头。

“陛下，李辅国已在含凉殿外等候多时，请求觐见。”一个小宦官钻入亭子，恭敬地禀报。

微声遗眉心微蹙，没成想对方倒是追到这儿来了，他沉默了片刻，随后挥手示意按摩的小宫女停手：“让他过来。”

亭内小几上，一只青铜鉴内盛着冰块，正森森然冒着寒气，几名小宫女正忙碌着精心挑选些时鲜的瓜果摆放在上面，只见微声遗抽出了一根食指轻指了一串葡萄，不多时，一颗剥了皮、晶莹剔透的葡萄托于纤纤玉手之上送到了他的唇边。

李辅国是微声遗身边的老宦官了，多年来他一直忠心耿耿、如影随形地守护在他的身旁。在微声遗的母亲，也就是姜皇后尚还在世时，李辅国便是她身边的得力助手，辅佐她处理宫中大小事务。

而自微声遗出生之后，李辅国就又主动请缨，承担起守护这位皇子的重任。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微声遗的饮食起居，即便当时小小的微声遗并不为母亲姜皇后所喜，甚至后来的他还会因母亲**离世而遭到父亲的迁怒，被幽闭于冷宫之中，李辅国也依然是不离不弃。

所以，他图什么呢？

“陛下虽还年轻，但也当爱惜身体，炎炎夏日，切勿过于贪凉。”那殿外的老宦官一步入湖心亭，目光在扫过微声遗面前堆得高高的葡萄皮时，慈祥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关切。

这是一位长相憨厚可亲的老人，相貌普通但气质不俗，那双茶褐色的眼睛仿佛沉淀着岁月的智慧，透露出一种长者的宽厚和善。

“李诚，你有何事要禀？”微声遗站起身来，将随侍的宫女都屏退了出去。

湖心亭外是一条用汉白玉砌成的曲折栈道，微声遗在栈道上缓缓踱着步，周围的荷花在夜色中更显婀娜多姿。

“陛下，如您所料，姜丞相确实已经按捺不住，开始有所行动了。”他顿了顿，“在您离开的这三个月里，他暗中串联了不少势力，尤其是驻守在皇宫要处的兵防官员，大多都已被他收买。”

说着，他便从袖中抽出一幅兵防布控图展开在微声遗面前，图上详细标注了皇宫的每一处防御要点以及兵力部署的最新情况，这位老宦官的手指在图上轻轻移动，逐一指出那些已经被姜丞相渗透的要点。

“陛下请看，这是东门，守卫统领王大人与姜丞相有旧，现已被其收买；这里是御林军驻扎地，统领李大人最近与姜丞相私交甚密，恐也成了其党羽；还有驻守在此处的大人也曾是姜丞相的门生……除此之外，姜丞相还暗中联合了一方势力，为其提供武器，还勾结商人暗中运输……陛下，您准备如何处置？”

微声遗听罢，原本冷峻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丝冰冷的笑意：“既然这些人都已经投靠了姜竺，那还留着他们做什么？全都杀了便是。”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要取这皇城多处防御要点上的这许多官员的性命，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站在他身后的李辅国面上却依然表情未变，只微笑着回应：“陛下英明，只是，在处置这些官员时，我们还需得有所区分。有些人，我们可以毫不避讳地直接处理，但有些人却还需要谨慎些。请陛下放心，奴会妥善安排，确保万无一失。”

微声遗闻言微微颔首，他驻足而立，手指在图上的某处轻叩，似在深思熟虑。随后，他俯身而下，拾起一颗圆滑的小石子朝着荷花丛中掷去。石子入水，激起一圈圈涟漪，同时也惊起一滩熟睡的野鸟。

注视着面前的那因惊吓而四散纷飞、振翅高飞的鸟群，微声遗缓缓开口：“还是先不急于行动，以免打草惊蛇。”说罢，他再次弯腰，从地面捡起一块小石子，拿在手中轻轻摩挲，“先暗中布下防卫，严密监视那些已被姜竺渗透的官员，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待到摸清了他们的全部计划后，我们再请君入瓮，争取一举将姜竺的势力连根拔起，不留后患。”

“是，陛下。”李辅国看着面前的人儿赞许地点了点头，依然微笑着回应。

两人漫步到荷花深处，四处阴影重重，显得格外幽静。李辅国突然轻声开口：“陛下此次归来，心情似乎不错，难道这都是那位闻人氏的功劳？”

微声遗听他说起闻人月，神情微变：“这你都知道了？”

李辅国微笑着点头：“宫中之事，虽细微如尘，却也难逃奴的耳目。陛下此次在宫外逗留多日，皆因的这位闻人姑娘，若陛下真的对她有意，何不今夜就召她前来，共度良宵？”

微声遗神情一滞，语气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李忠，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孩子。”

听他用“我”这个字眼，而非如惯常一般自称的“孤”，李辅国便知道当下两人的话题已然触及了陛下的心事，他一定是回想起自己幼年时那段被幽禁在冷宫中的痛苦记忆了，只是这段经历就如同沉重的枷锁，尽管陛下竭尽全力地想要去回避、去遗忘，可也终究是挥之不去，无法摆脱。

李辅国心下叹了口气，但语气依然温和：“陛下，关于龙嗣一事，若是不愿，自然可以避免。但人这一生，若能有个知心人陪伴左右，或许也能让陛下感受到更多的温暖，不用再那么孤单。”

微声遗迎面摘下一朵盛放的荷花，凝视着那花瓣上的露珠，仿佛是在沉思：“你说，明明是相同的一张脸，为什么前后给人的感受差异有时可以那么大？万一……我是说万一有朝一日，我对这张脸再也提不起兴趣，我会不会也像过去那样，无情地将这张脸的主人杀害？”

其实他自那日上岸后，见到那“闻人月”的第一面时，心中便隐隐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异样感。明明面前的还是曾经那张熟悉的面庞，依旧绽放着令人惊艳的美丽，但当他深情凝视着这张脸时，心情依旧是阴郁烦躁，甚至还多了一种莫名的空虚。似乎，眼前的她，也不过是一具失去灵魂的空洞躯壳。

这一刻，他突然回想起过去，那些他下令剥下的美人面皮来，当这些面皮又都各自精心地被镶嵌在另一张张其他人的脸上时，当时，他所感受到的，就是如此一般的空洞与麻木，仿佛整个灵魂几欲要被抽空了般，这种心境，与他现在面对的这“闻人月”时的感受，如出一辙。

难道，这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新鲜感”的消褪吗？同一张脸，之前看着再怎么喜欢，在时间的洗礼下，也终将变得索然无味，失去最初的吸引力？

其实在回宫的这一路上，他都在刻意回避与那“闻人月”的相见，为的，就是挽回些初遇时的新鲜感，好疗愈自己这段时间内心积压已久的阴郁。也正因为他的这份刻意在，他们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才没了中途的耽搁，得以提前回宫。

这样想着，微声遗俯下身来，将手中的荷花轻轻投入水中，而在他身后，掩映在他背影下的李辅国在听闻了微声遗的顾虑后，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惊讶。眼前的这位他自小看着长大的陛下，在涉及他人生死的关键时刻，现在居然也学会了犹豫。要知道，昔日的陛下一旦动了杀机，是断然不会有如此顾虑的。

陛下，确实变了。

他走向前：“陛下不必为此事过度忧虑，只管放手去做便是。”语气是更加的和蔼可亲，“若这位闻人姑娘真为陛下所喜，那她定然能感受到陛下的心意，也绝不会做出令陛下感到不悦的事情。”

微声遗轻轻拨弄着清池中的粼粼细水，目光迷离，不知道在想这些什么。

*

从含凉殿退出之后，李辅国孤身一人沿着长廊走了很久，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未央宫。

凝视着眼前的这座巍峨宫殿，他清晰记得，十数年前，这里燃起的一场烈焰，是三天三夜都未曾熄灭，而那位，当时就是在这片火光是映红了半片皇城的熊熊火海中疯狂大笑，笑声凄凉而哀怨，直至与这这座华丽的宫殿一同被火焰淹没、吞噬，化成灰烬。

岁月如梭，数十载光阴转瞬即逝。昔日里那个站在火海旁茫然无措的孩童，如今，也已长大成人，成了一位......令人望而生畏的君王，只是那段不愿被触及的悲伤与痛楚，是否还埋在他的心底呢？

李辅国轻轻哀叹一声，身影渐渐隐没入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