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景明十三年末,天色如浓墨未干,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整个帝都。

除夕夜将至,帝都的街市虽依旧灯火辉煌,但还是有不少商铺店家早早闭门歇下,为今夜的守岁忙碌准备。仅有零星几个小贩,在风雪中坚守着自己的小摊,叫卖着谋些生计。

随之珩踏着积雪,钻进街角转弯处的一家小酒馆里。守门的小二熟稔地帮客人掀起挡风的门帘,接过他提在手中的空酒壶,自去堂后沽酒。

与屋外阴冷压抑的氛围截然不同,酒馆内却是一片欢声笑语。客人们都围炉而坐,把酒言欢,脸上都洋溢着醉人的红,兴致高昂。只是突然间又不知聊到了什么趣事,竟都默契地压低了声音,低着头,不知道在嘀嘀咕咕聊着些什么,眼底还不时有惊异之色流出。

酒馆正中取暖用的炭盆子,烧得红彤彤的,偶有炭火突然断裂,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咔嚓”。

随之珩的神色似有不耐,他索性移步去一旁煮酒的炉子边烤火,这桌的客人刚刚离开,酒具虽刚被撤下,但炉中的炭火还没灭。

虽然包裹在湿冷鞋袜里的双脚早已麻木,他还是象征性地抖了抖落在鞋面上的残雪,但那些雪花总是比他的动作更快一步融化,以至于脚下都积了一层薄薄的水渍。

小二吆喝了一声,将满壶的酒水送来,随之珩谢过,递过去十枚铜钱,在小二殷勤地再次掀起厚重门帘之时,他重又裹紧衣领,投入那白茫茫一片的天地之间。

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张贴在酒馆西墙边上的一张皇榜被吹得猎猎作响,终于,在抵抗抖擞了几下后还是被风卷起。苍茫天地之间,那皇榜上御笔所题之字竟如残血一般,鲜艳得令人触目惊心。

闻人月。

今上最宠爱的妃子,曾经名动平溪的美人,明日午时将于街市口处以剖腹之刑。

这刑罚要是放在景明十一年,也就是闻人月未进宫之前,大抵是没人觉得稀奇。毕竟彼时这位少年皇帝的名声可不怎么好,什么暴躁易怒,杀人如麻,什么凶残无比,行事毫无顾忌,就连帝都里那座最负盛名的茶楼——碧晶馆,里头最有名的说书先生是连续讲上三天三夜也难以穷尽。

若这位皇帝陛下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风流君主也就罢了,可他偏偏不是,他虽热衷于搜罗世间各色美艳佳人,然而对于她们的生死,却毫无怜悯之心。

昨日里也许还是依偎在身旁,柔言蜜语的娇娇美人,到了次日,只因帝王一句轻描淡写的“皮肤娇嫩,不知滋味几何”的好奇,便摆摆手,毫不在意地就把人家给腌制火烤了。甚至,还邀请了朝堂上的那些前朝老臣们一同品鉴。

据说,那位被火烤的美人,竟然还是其中一位重臣失散多年的亲妹。只可惜两人也刚相认不久,亲妹转眼便化作了盘中佳肴。而那位可怜的臣子,不仅要当着皇帝和诸多同僚的面,诉说着口中炙肉的滋味,而堂内专门负责剔肉的宦官更是顺着陛下的意思,堂而皇之地喂他又吃了两盘。

当然,如此变态的行径在这位帝王的人生履历中不过冰山一角,寥寥几笔便可概括。真正让他声名远扬,名声大噪的,当属他登基时的那场轰动全国的“霞月楼葬花案”。

此案一出,震惊朝野,他的残暴与无情,更是被世人所铭记。

在少年帝王登基的那一年明媚春天,他在都城之外的霞月楼上大宴前朝大臣,赏遍春花。场面一时风光无限,热闹非凡。

待众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是微醺迷离之际时,帝王突然下令松开那铺满海棠花的遮阳吊顶。

一时间,数吨的海棠花瓣如同粉色的洪流般倾泻而下,将整个宴会厅淹没在了一片绚烂的花海之中。香气四溢,如梦如幻。

遥遥望去,远山如黛,卧榻柔软,美酒诱人,侍女婉约,群臣们则沉溺在这如浪如风的粉红花海之中,远观的文人墨客都在艳羡这份唯美浪漫。

然而,在这看似唯美的画面背后,那少年帝王实则正独登高台,目光中尽是玩味地欣赏着面前那些因惊慌失措而不断挣扎失陷、淹埋入花海中的人。

那些曾经反对过他的党羽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已经在这绚烂的花海中,无声无息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就这么一位令人望而生畏的人,在闻人月进宫之后,行为举止居然开始发生变化,他行起事来逐步收敛起那些不着边际嗜血癫狂,反而展现出些许仁慈和宽容来。

这其中因何而转变虽不为人知,但因这出乎意料的结果,百姓私下里俱都揣测起这位贵人的手段,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诡秘才能降服得住如此暴虐的帝王。

在众人还都以为在这位贵人的相伴下,陛下必能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让百姓们过上和谐安定的生活。然而世事难料,一则罪诏传了出来,却是闻人氏私逃出宫,通敌叛国,想来这其中定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

赐死这样一位深宫贵人,向来不过就三尺白绫,一杯毒酒,一柄匕首,却不曾想,是要在这万千民众的面前施以这样的酷刑,众人这才恍惚忆起两年前的今上是如何如何残忍无情,又如何如何严苛暴虐,也才安稳了两年,这位美人最终还是殊途同归。

剖腹之刑,就是用利刃划开肚腹,从中揪出内脏缠绕在绞车上,因此,受刑之人要尝尽疼痛,直至失血过多而亡。

尽管这刑罚残忍之至,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可帝都的男子无一不想一睹这位深宫美人的风姿,竟都按捺不住隐隐的有些期待。

随之珩拍了拍身上的落雪,今天他刚潜入新调来诏狱当差的这批狱卒之中,还没来得及巡监,就被狱头指派出来跑腿买酒。

他趁机在酒中洒了点料,那来自西域特制的迷药,自然力道大得连药晕一头牛都不在话下。

他混进来是为了救一个人。

昨天夜里,有位神秘的贵人就是被押解送来此处的地牢,牢房四周还特地用白色的帷幔遮挡,此刻,正独囚于地下一层,尚未有人窥见过她的真容。

会是她吗?

随之珩正要抬脚进门,一阵浑浊而又低哑的声音黏糊糊地从里面传来,就像是卡在喉间的痰液,吐不掉也咽不下。

“都关好几天的,也不知道这送来的美人究竟长什么样,谁有胆子跟老子进去赏玩赏玩?”声音很熟,发话的应该是这里的狱头。

“老大,这......这怕是不妥吧?毕竟.......是皇帝的女人........”即使声音细如蚊呐,也藏不住那语气中的肥腻。

“怕什么?都私逃出宫了,也不知道都跟几个男人好过了!”脸上横亘着一道疤的男人继续猥琐地舔了舔唇。

“没错!吴大哥说得在理,反正这贱人明天就要死了,倒不如先给咱哥儿几个快活快活,也不枉来世间一场!”

说话的是一个脸色蜡黄,面如酱菜的尖脸男人,他的话音未落,众人便忍不住一阵哄笑。

“这女人要是告发我们怎么办?”

矮冬瓜似的男人还是不安地挠了挠头皮,别过手,顺势将指甲上刮下来的一层厚腻油脂弹在墙上。

“你蠢呐,”尖脸男人朝他啐了一口,“大不了完事后喂点东西呗,嘿嘿,保管让她舒服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说,陛下都厌弃这贱人了,说不定还乐意让咱几个多折磨折磨她,出出气,就是不知这皇帝的女人,受用起来是什么**滋味!”

随之珩默默忍受着这些肮脏字眼从耳朵里钻进钻出,他握了握拳头,强忍着发作,在确认了一遍脸上新粘上的面皮无恙后,抬脚便走了进去。

他现在冒名顶替的狱卒是叫张酸,得恭敬地把提来的酒送进去才行。

地牢内昏暗无比,只几盏摇曳的烛光将四周的墙壁映照得斑驳陆离,人脸在这昏黄的光影下被拉得无限诡异而扭曲。

“哟,这是新来的张酸吧,还知道回来啊。”黄老四正咧着嘴掏牙,斜睨着看他,口水从牙缝里滴出来,和案几上乱啃的鸡骨头黏在一起。

刚刚起哄附和狱头吴老疤提议的就是他。他姑姑早年进宫,机缘下成了皇子的乳母,皇子登基后又成了现在的皇帝,她姑姑也升做了掌事嬷嬷,权力大增,而他仗着宫里有人撑腰,行事也越发没了顾忌。

“实在不好意思,让各位大人久等了,小人这就给各位大人们把酒满上。”随之珩用袖子擦了擦酒壶上的雪水后,这才拔开酒塞。

“嗯,还算是个机灵的,今儿个你吴大哥准备带你见见世面,你小子刚来第一天就沾光,真是艳福不浅呐!”

随之珩将酒碗递上,满脸堆笑:“小人从来就胆子小,还请各位大人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此事干系重大,万万不可拿小人开玩笑了。”

黄老四嗤笑一阵,并未接酒,瞟了眼吴老疤眼底闪过一丝计较,

“话可不兴这么说,你刚进来,就得多练练,要不这样,这第一天当值的,你吴大哥赏脸给个机会,今日之事,就让你先行一步,如何?”

众狱卒一脸的□□,那不怀好意的目光似要穿透那层层白幔,要把里面的人儿给钩出来。

那黄老四则继续嗦起了鸡骨头,不紧不慢道,“这要是还未行刑便多出来一具尸体,我们也只好说是新来的狱卒张大人吃多了酒,不小心冒犯了贵人娘娘。”

空气中似乎绷着根紧紧的弦,只要随之珩稍一用力,皆可断了。

他身体紧绷着,但还是微微松了拳,他现在还不能冲动,得哄骗了这帮杂碎先把这加了料的酒水喝下去才行。

他的腰弯得更低了:“大人息怒,不如先尝尝小人带回的酒......”

“是谁想见本宫?”

被层层白色帷幔笼罩的地牢里突然传出一声不浅不淡的女声,没有传闻中的那般狐媚娇娆,却也如惊蛰里第一声炸响的春雷,惊醒一地的长虫,窸窸窣窣的,挠得人心肝发痒。

随之珩随着众人抬头,齐齐往出声的方向望去,他惊异于那抹与记忆中的声音相重合的不浅不淡,他瞳孔微缩,胸口的心脏几乎忍不住要跳了出来,真的是她。

这是,她在为他解围吗?可是,岂不是会让她的处境变得更糟?

思虑未了,他整个人突然被一旁冲出来的力道撞倒在一边,磕在后方的一块台阶上。

是狱头吴老疤,他正按耐不住地要掏出钥匙,打开牢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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