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阮珠玉放心不下阮夫人,便遣了人,送去了几封书信。
妙青有些支吾,吞吞吐吐的,道:“全按姑娘说得去了信,可只是传了口信回来,说是府上,多住了位姑娘,名唤琼玉,跟姑娘差不多的闺名,怕是大人早料到姑娘您这般翻脸,早给自己备好退路了。”
阮府内,豆大的雨点亦惊人。
原本的薇园被人拆了牌子,折了朱门。一众奴仆跪在主屋门前,冻人的寒气灌进衣袖,是十足的折磨。夜里的霜贴在窗棂上,掩盖了屋里头只照月色的情形。
“阮琼玉。”
阮夫人元婉端坐在没有烛火的桌台前,手点在桌案上,捻着手中的玉串子。她说得冷,看着脚边跪的女子。
宝蓝袄子素白衣,在底下是不吭声的姿态,谨小慎微,只低垂着个头。听见元婉喊着她,这才微微露了半张脸来,眉眼嘛,是小家碧玉的美。
这是二人第一次相见。元婉的神色中带着敌意,她不喜欢阮琼玉是那么明显,对于这个唐突的养女,她不想认下,心头又担心着阮珠玉,捏着帕子的手都紧了又紧。
“夫人,琼玉见过夫人。”阮琼玉恭恭敬敬地朝着元婉叩了头,可元婉没有动静,她不敢起来,只好这么僵持着。
赵嬷嬷从屋外进来,捧着碗热茶,俸在了元婉的手旁,站在桌前,开了口,朝着阮琼玉道:“琼玉娘子,你可知这薇园,是谁的屋子?”
阮琼玉先是一愣,她也不过三日前稀里糊涂从渔洋老家被人送上了马车,等车马歇了脚时,她再掀帘子,便是到了京城。
她摇了摇头,身子更低了几分。
元婉看着阮琼玉这般唯唯诺诺,心里头觉着有些可怜,终是于心不忍,便说到:“罢了罢了,先起来吧。”
“这薇园,从前是我女儿住的,今后也只能是她住,你这是鸠占鹊巢,知道吗?”
看着眼前的阮琼玉,元婉皱着眉头,不耐烦着。阮琼玉听了她的话连忙点头,又忙摇头。这是个软性子的姑娘,如若不是她父亲许诺会善待其小娘,也是万万不会趟这摊浑水,踏进这深不见底的阮府来的。如今被这般逼问,阮琼玉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儿,身子亦有些颤抖,声音若蚊呢,叫人听不清。
竟是个呆子。元婉美眸一转,艳红的唇微微张着,说:“看你应该也是胆小的,我可不管老爷如何让你怎么在这阮府拿乔做势,你且记得,如何都越不过正牌的姑娘去。”
她说罢,扫了一眼阮琼玉身上的宝蓝袄子,嗤了声:“我家珠玉也有件差不多样式的,可别东施效颦,我会命人给你置办些衣裳的,这件就别穿了。薇园旁边有一小院子,空的,我让人清扫好了,你去那儿住。”
元婉说罢,起了身,脸上还挂着几分薄淡。她被赵嬷嬷搀扶着,朝着园子外头去,徒留阮琼玉呆呆地站在原地。
拂柳园中,元婉吃着小厨房特地做的夜宵小馄饨,有些发呆。赵嬷嬷见状上了前,给她捏着肩,知道元婉心事,便宽慰着:“夫人可就放心吧,姑娘长大了,有自己个儿的想法,我看妙青差遣人送来的书信里头,都是些稀碎的日常琐事儿,况且,那山庄是从前咱们的亲信打理,料想也应当是如意称心的。”
元婉只觉着有些头疼,唉声叹气:“她这回可彻彻底底把老爷得罪了。我也是个蠢的,这么多年,竟没发现枕边人的算计......”
成婚二十年,阮修汀待她亦是好的,可时至今日,她哪里不明白,那些宠爱,不过虚无,都是标着价钱的。
“夫人!夫人!!!”
从外头闯进来一个丫鬟,是拂柳园前院的,她跌跌撞撞地,摔了个大跟头,爬在地上,嘴里喊到:“是姑娘,是姑娘......”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什么姑娘长,姑娘短,好好说话。”
赵嬷嬷斥责的声音响起,那丫鬟先是一惊,舌头也打了结一般。
“夫人,姑......姑娘回来了!”
此刻,阮珠玉在拂柳园的侧厢房内,正来回渡步。妙青在一旁看得着急,道:“姑娘,夫人定是安安稳稳的,您就放心吧。”
放心?阮珠玉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她托了元婉从元家带来的管家,这才得以偷偷溜进拂柳园中。阮珠玉担心得很,唯恐阮修汀对元婉不利。
倏忽,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跟阮珠玉的呼吸一般急促。
月光印在窗棂上,只见一高一矮的熟悉身影赫然印在其中。
“玉儿?”
元婉冲着侧厢房里头唤。
吱呀一声,门开了,映入元婉眼帘的,是穿着一身鹅黄的阮珠玉。阮珠玉吞吐着寒夜中的雾气,不过一刹,月光所洒,元婉的泪泛着凉意,滑落在了下颚。
“玉儿!!!”
母女二人相拥。熟悉的二苏旧局香浸润了阮珠玉的鼻尖,惹得她眼泪直落。
“玉儿,你真是让娘担心坏了。”元婉说得轻,生怕吓着阮珠玉似的,这些日子,她夙夜不寐,心里头是那般牵挂,环住阮珠玉身子的手也忍不住缩了缩,唯恐是场梦。
“是女儿不孝,让娘担心了。”
侧厢房内。妙青熟稔地烧起了银丝炭,赵嬷嬷拎着小厨房新做的糕点进了屋子。
“玉儿,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和娘商量商量?”
元婉这是有些责怪,阮珠玉自作主张,旁边儿又没有个人帮着筹谋,太冒险。她看着咬下一块桃酥的阮珠玉,叹了气,为她捋开了额前的发丝,又道:“你又不是不晓得,你那杀千刀的父亲,他......他狠起来,可是要你的命啊。”
泪珠又落,滴在阮珠玉面前不过几厘之地。她抬了眼,看着不停用丝绢揩眼泪的元婉,心里堵得慌:“父亲原本就想要我的命,娘,这事儿,来不及商议,这些年父亲的用意便摊在我面前,多一个人知晓就是多一分危险。”
“傻孩子。”
元婉嗫嚅着。似是有些气恼,她掐着自己的腿肉,牙齿亦有些忿忿地咬紧了来。
“这该死的阮修汀,枉我父亲当年推举他这一把!虎毒不食子,他倒好!竟将生死局落在自个儿亲姑娘头上!”
想当年,阮修汀不过落魄书生,受元家抬举,入府做了个幕僚谋士,历时不过三年便拜官入仕,元家老爷子觉着他是个聪慧,前途远大堪托付的,便自己搭了鹊桥,做了媒,让嫡次女元婉嫁了这刚任八品监察御史的阮修汀。
可这段元家自以为天许良配的姻缘,时至今日,终是成了一滩**泡影,令人作呕。
“母亲。”
阮珠玉低低唤着。
“母亲,我这次来,是想带您走。”
她的话还没说尽,手便被元婉摁住了去。阮珠玉诧异地看着摁在她衣袖上的手,还不待她再言,元婉便将她打断了去:“玉儿,母亲不能走。”
望着阮珠玉不解的眼眸,元婉的神态,是如此哀婉,她的嘴角扯出一抹笑。
“我若是走了,谁还能知道这阮府里头的动静?”
“再说了,这府上又住了第二个你,我要帮你看住她。这个阮琼玉,看上去,也是个可怜人,可不能再被你父亲祸害了去,更不能让她成了你的绊脚石。”
这些字,落在阮珠玉的心尖上,是细细密密的疼。一行清泪,蓦然从她眼角向下蜿蜒而去。
“娘,我只想你平安......”
平安?元婉替她拭去泪珠,垂下了眼睫:“平安,娘也想让你平安,所以,娘才必须留下。”
阮珠玉看着元婉那双忧愁的眼睛,吸了口气儿,刚想开口,便听见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随后,一个人影挨在门口,悄声朝着里头,恭敬着。
“夫人,老爷回来了,想见您。”
此话落,元婉的呼吸,肉眼可见地凝滞了十分。她的手动了动,摆正了身子,吹灭了桌案上的蜡烛,只道一句知道了。见那人影只是福了福身便离去,元婉这才放下心来。
“玉儿,你这糟心的爹回来了,这府中怕是不能再逗留。我让赵嬷嬷带你们从这拂柳园的小路离开,千万要小心,别走漏了风声。”
拂柳园中的竹林成片成片地长。
望着那逐渐隐于其中的身影,元婉的心被揪得生疼。她的手是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口齿不住相咬相合,捂住了哽咽的声音。
“夫人,夜里头这般冷,怎么还不睡?”
元婉有些怔忪。她转过身,阮修汀竟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目光,是这样的沉。二人对立,中间是一排竹叶轻动,晃荡着其中翠色,终只留下一地颓靡的鸦影。
阮修汀的面庞印在凉薄夜色中,有些可怖。他的脸上,还狰狞着那道被邱嗣因勾勒入骨的伤疤,实在骇人。
“我送夫人的新宠,可还喜欢?”
这声若刺,横在二人中间,就此破开本该相顾无言的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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