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期的感情是什么样的?
朦朦胧胧?浓烈真挚?纯净无暇?脆弱易折?
林羽翼觉得都不是。
旁观过申树和史小诺这段短暂的感情后,林羽翼只觉得,十五六岁小孩子之间的暧昧,能像什么呢?像是长在墙角的一株野草,看似生命力旺盛,怎么踩都踩不断,可只需要一阵不知从哪儿吹来的微风,就能把它吹得晕头转向。
风往哪边吹,它就往哪边倒。
没有人知道那天杨老师到底对申树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那天申树从办公室出来后,立刻把史小诺叫到走廊上去,平静地和他说了些话。
然后,史小诺回到教室后,便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而申树在午休时,一个人偷偷跑去走廊尽头的厕所外,无声地哭了一会儿。
这事儿好像就这么彻底过去了。
没有什么旧情复燃,也没有什么爱得死去活来。那天中午哭过之后,申树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再没主动找过史小诺说话。史小诺黯黯失神一段时间——可能一两个月吧,渐渐地也就恢复平常。
抛去这段小风波,林羽翼的高一下学期过得很平淡。
以前推着她往前走的是埋藏在心底的那根刺,是糟糕的分数和倒数的成绩排名,这根刺牢牢扎在她心底,时不时扎出一阵隐痛,推着她奋力向前。
她努力大半年,终于在期末将那颗刺拔了出去。
杨老师替她立下了考川大甚至考清北的远大目标,生物老师不再怀疑她能否留在一班,她自己同样很开心。
可是隐刺被拔除,心底不再作痛,同时意味着,那股一直推着她向前的力消失了。
她依旧努力地学习,依旧认真地听课,依旧有规划地和师涟一块儿刷题、批改、预习、复习,她很努力,至少比初中时努力多了。
只是比不过上学期全身心投入的状态而已。
作业写得差不多了,那么在自习课上看看小说放松一下,没问题吧?整整三节晚自习都在认真刷题,那么回到寝室后早早躺上床休息,没问题吧?在学校里困了整整五天,终于到了周末,在广都城里到处逛逛玩儿玩儿,没问题吧?
反正,成绩大差不差就行。
接下来两次考试,林羽翼的成绩的确没有太大起伏,两次都是班级十来名,年级二三十名,拿得到奖学金,维持在“优等生”的范围里。
用随波逐流四个字来形容林羽翼这学期的生活,再合适不过。
张通蜀和张潇扬这两个新组员的到来,并没有打破林羽翼平静的学习生活。
张通蜀本身木讷寡言,他不是内向,只是单纯地不太喜欢和人交往,他更喜欢一个人埋头学习,上课学下课学,体育课翘课学,午休不睡觉也要学。
张潇扬这位大小姐,完全没有林羽翼最开始想象得那么难相处。
或者说,她们根本没怎么相处过。张潇扬在学校里神出鬼没的,几乎只有在上课时才乖乖坐在教室里,一下课就没了影儿,甚至偶尔上课也没有出现。科任老师刚开始还会询问一两句,后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嘛,读不读书又怎样呢?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林羽翼是从303寝的同学口中知道,原来张潇扬的行李箱里还真装了“铁块”——一台厚重的笔记本电脑。林羽翼没见过笔记本,只从同学那儿听到说,那玩意儿比机房里的大块头方便得多,可以随身带着。但谁也没见张潇扬用过它,说是寝室里面没有网线,压根用不了电脑。
真奇怪,用不了干嘛还要带着?
第二周,张潇扬甚至带了一个折叠浴缸来学校,寝室里的同学把桌子挪了又挪,才终于挪出放浴缸的位置。
除此,张潇扬并不过分高调,也没有过多的架子。
让林羽翼觉得最意外的是,张潇扬的成绩竟然并不差,两次考试,她在班上都是倒数几名——这是一班,广都中学最好的班级。一般倒数,年级上七八十名,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成绩了。
说到成绩,师涟依旧是那个万年第三,刘明的成绩和林羽翼差不多,这一学期,他明显比上学期放松,申树的成绩保持在中游,组里成绩最差的竟然是张通蜀,他的半期考成绩甚至比张潇扬要低两名。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张通蜀已经非常非常努力了,可是在他这里,努力好像毫无意义。
好几次上课时,林羽翼无意间瞄到张通蜀在奋笔疾书的同时,张潇扬却在撑着下巴打盹儿,她自己都觉得揪心,替张通蜀冒了把憋屈、难受的汗。
“没办法啊……”出成绩那天,杨老师看着林羽翼一组的成绩单,看得直叹气,“你们组的张通蜀,只能看他什么时候开悟,一旦悟了,立马一飞冲天。”
“那要是悟不了呢?”林羽翼皱着眉头问。
“悟不了啊……”杨老师惆怅地摇摇头,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真这样想,“会悟的,等高三看看吧。”
什么悟不悟的,学习这种事,有这么玄乎吗?
林羽翼不明白。
后来,大学的某一天,她忽然明白了。
悟与不悟,就在那么缥缈的一瞬间。悟了,学习路上的那层朦朦胧胧轻纱般的雾气无痕地消散,只剩下一条明朗的通天大路,一走到底。说不清楚,就是这么玄乎的事儿。只可惜,林羽翼明白得太晚了,悟得太晚了。
……
期中考成绩出来后,紧接着便是周末。
这学期开始,林羽翼的寝室没有分来其他同学,她一个人住习惯了,早已习惯了夜晚楼栋里的寂静。难得的休息日,再加上周末晚上不熄灯,她捧着古龙的《绝代双骄》看到大半夜。
小鱼儿与花无缺,哎呀,明明是血亲兄弟,却因为父辈的恩怨情仇,差点儿成了夺走对方性命的宿敌,命运也太、太会开玩笑了!
看着看着,林羽翼觉得心里燃起一股愤愤的火,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身而起。坐到书桌前,拿起笔唰唰唰地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要是花无缺和小鱼儿没有自幼分别,故事会是什么样呢?
林羽翼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在她的故事里,小鱼儿和花无缺是一对闻名江湖的双子少侠,在波涛翻涌的江湖中,翩翩少年携手进退,惩奸除恶、快意恩仇,留下了一段又一段神秘的传说,最终归隐江湖。
“呼……”林羽翼满意地放下笔,双手拿起本子,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如果不是寝室太小,她恨不得抱着本子来回跑几圈。
明天一起床,就把故事带去给师涟看!
林羽翼兴奋地翻身蹬上床,关灯,盯着黑洞洞的上铺床板,激动的情绪褪去,目光一点点变得黯淡。
林羽翼从小就喜欢写故事,小学的时候,语文作文是她的主战场,对别的同学来说,凑够五六百字的作文可太难了,但林羽翼喜欢想故事、编故事,喜欢把脑海里那些有趣的故事写进作文里。
父亲一直是她的忠实读者,他永远都期待着她的下一篇“大作”,永远会第一时间认认真真读完她的故事,认真地夸她,给她提意见。
王大元从不吝啬自己对女儿的关心与夸奖,在林羽翼面前如此,在别人面前亦是如此,如果不是和村里亲戚实在没共同语言,他恨不得逢人就夸自家闺女多么多么有文采,多么多么有写作天赋,将来一定会成为大作家。
王大元还会把林羽翼的作文送去市里参赛,亦或是投稿给小学生的课间读物“红领巾”杂志——
只可惜,从小学三年级到初中一年级,林羽翼参赛无数次,投稿无数次,从来没有一次获过奖,也从来没有一次登上过杂志。
到了初二那年,语文作文几乎抛弃了记叙文这一文体,林羽翼对写故事的热情也渐渐消失了。父亲倒是一直很希望她能再次提笔写一写,可她不想动笔,没有那动力。
写出来压根就没有人看,没有人会喜欢……干嘛要写?
“你只是写自己想写的故事,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情绪也好,感情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何必在乎别人喜不喜欢呢?”父亲总是这样安慰她。
可父亲的安慰没有任何说服力。
他要真觉得别人的喜欢不重要,就不会一次次在外人面前夸奖林羽翼多有写作天赋,不会一次次把林羽翼的作文送进市里比赛,不会一次次拖着残破的身躯进城寄稿子给杂志编辑部。
他比任何人都期望,林羽翼写出的故事,能够得到他人的喜爱。
他一直相信着,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但或许是他的期望无形中带给了林羽翼巨大的压力,甚至让林羽翼对写故事这件事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抗拒,从初二到父亲过世,再到高中大半年时间,她都没再写过什么。
也就是今晚不知怎么着心血来潮,提笔写了那么几千字。
可惜父亲再也看不到了。
林羽翼伸出一只手臂,五指向上张开,缓缓握住,仿佛想在漆黑朦胧的夜色里抓到什么东西。她什么也没有抓到,手指无力地落回脸颊上,冰凉凉的手背盖着眼睑。
林羽翼快睡着时,已经接近天亮。
她做了一个迷迷糊糊的梦。
她梦到了故事里携手闯江湖的小鱼儿花无缺双子侠客,画面一转,不止怎么回事,花无缺的脸变成了师涟,而林羽翼成了小鱼儿。
梦里的逻辑本就稀碎奇异,林羽翼立马接受了这个设定,别说,师涟穿着一身侠客服、高高束起头发的样子还挺俊朗。再看看不知道从哪儿出现的镜子,林羽翼自己也成了个拿着剑的翩翩少年郎。
她拿着剑,和师涟携手并肩,一路上御风而行,斩妖除魔,接下不少仇家,最终落得个被万人追杀的下场。
正当她和师涟被仇敌逼到悬崖绝境退无可退时,画面又一次剧烈变化,她和师涟平移到一间小小的木屋里,她们瑟缩在木屋最深处,抬眸往外看,两个身影挡在木门外,挡住前来寻仇的那些人。
其中一个身影魁梧高大,手执一把流星锤,挥舞间竟惹来地动山摇。
另一个身影略显瘦削,脊背佝偻,一只腿竟然是瘸的,他一手杵拐一手执剑,苍老的背影丝毫不掩高人风范。
是哥哥和父亲……
林羽翼怔怔地看着前方两个身影,鼻尖霎时酸得厉害,她踉跄往前走几步,想要走到父亲身边,可小木屋看起来那么狭窄,她瘸怎么也走不过去。她往前迈一步,他的身影就无形地往前移一点儿。
“爸……!”林羽翼眼眶湿润,她奋力地往前奔跑,却依旧没能触及到父亲的衣袖,反倒是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轰、咚”声。
“轰!咚、咚!”
仿佛有人拿着一把巨斧,狠狠地劈在木屋顶上!
“呼——!”林羽翼猛地从床上坐起,茫然地揉揉眼睛,望向明亮的窗外世界,才恍惚意识到刚才不过是一场梦。
“咚、轰”的敲门声——或者说明显更像踹门的声音还在响,但比起刚才,已经微弱许多。
“谁?”林羽翼三两下换上衣服,起身开门,看清门外的身影,“咦,是你……张潇扬,你没回家啊?你、你怎么了——?”
张潇扬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右手手背暴起青筋,紧紧扶着墙壁,另一只手捂着肚子,身体痛苦地往下弯。
“我、我肚子疼……”她艰难抬起头,脸颊上挂着两行凄惨的泪水,苍白的嘴唇被咬出可怕的血印,说话时声音颤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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