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翼的高二和高一没有什么区别。
一定要说的话,好像功课更忙了些,时间过得更快了些,哥哥和她相处的时间更少了些——
就连元旦假期,他都没回家陪陪林羽翼,更别说平时了,最多偶尔来学校给她送送东西,还没说几句话呢,人就没影儿了。
转眼到了寒假,林羽翼一个人在家里,写完作业便开始觉得无聊。林羽翼穿上厚厚的棉衣,一个人蹲坐在堂屋的台阶上发呆,心里苦闷极了。
明明一个月前,张潇扬还和她约定好,说着考完雅思就约她一块儿出去玩。没想到张潇扬雅思竟然没考合格!都没来得及打声招呼,人就被抓去封闭集训,只留个空荡荡的座位,一直到期末考结束,张潇扬人也没回来。
师涟则是跟着父母去沿海看望亲戚,年后才会广都。
林羽翼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风一吹,她被冷得瑟瑟发抖,感觉自己像一个可怜兮兮的留守儿童。
她知道哥哥工作忙,可是也不至于快过年了还不回家吧?前几年鸭场的工作不是很轻松吗?怎么这一年突然有那么多事情要忙?忙得都快把她这个亲妹妹忘了!
林羽翼不知道哥哥具体在忙些什么,她问过哥哥,可是哥哥只是笑着以一句“你还小,说了也不懂”,便把她打发了。
她不小了!
林羽翼苦闷地等啊等,等到大年三十晚,哥哥还没回来。林羽翼听着院子外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鼓着腮帮子点燃几根仙女棒,在院子里无精打采地扒拉着,盯着烟花棒上的那点儿光彩发呆。
“嘭”一声巨响。
一朵烟花在不远处的夜空上炸开。
林羽翼没有抬头看焰火。
院子外声音越大,她心里就越觉得闷。
忽然,她在噼里啪啦在嘈杂声响中,捕捉到一丝“轰隆隆”的轰鸣声,像是车辆引擎的声音,夹杂着轮胎陷入土路里,又从泥土中拔出来的摩擦声,越来越近。
林羽翼警惕地往院门处望去,天黑时,她已经提前锁了门。紧接着,引擎轰鸣声淡去,门外响起王登高的喊声:“小鸟,开门!我回来了!”
林羽翼眼睛倏地亮起,她一下从台阶上蹦起身,欢快地给王登高开门,她脸上绽处一个灿烂的笑,嘴巴却一点儿也不饶人:“哥,你还知道回家啊?”
“怎么,我还能把家给忘了?”门外,王登高一手摘下头盔,夹在咯吱窝里,一手推着摩托车,脸上满是喜气的笑,“来,帮我卸货!”
车后面一左一右挂了两个深绿色编织袋,装得满满当当。
“哥,这是你的车?”林羽翼卸下麻袋,差点没闪了腰,“嘶!好沉!”
王登高自豪拍拍摩托前盖,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当然是我的车。提不动你放那儿,我来提,袋子里装的都是些酱板鸭,过几天拜年,你挨个拿去送给亲戚们啊。”
“好。”林羽翼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摩托车上,红色的车身,漆面上一道划痕都没有,机械结构十分拉风,“哥,你啥时候买的车?我都不知道呢。”
“早买了,这段时间太忙,都忘了骑给你看看。”王登高拎上两大包板鸭,大步往屋里走,“来,进屋,哥哥给你带了好东西。”
借着堂屋里昏暗的灯光,林羽翼这时才看见,王登高穿着一身黑色皮夹克,宽松的裤脚扎起,头发梳成老练的背头,涂了发油,走起路来气势如风,竟然有点帅。
“哥,你、你……”林羽翼怔怔跟着他进屋,眨巴眼,小声问,“你发财啦?”
“还没呢。”王登高先是摇摇头,随即眯起眼睛笑,“不过快了。来,看看哥哥送给你的礼物,是好东西!随身听,只要插上磁带就能——”
王登高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礼盒,他的声音忽然顿住,目光落在堂屋的桌子上,上面放着林羽翼的ipod,小巧的机器上正插着耳机,屏幕亮着,正放着歌。
林羽翼傍晚听完歌,随手把iPod扔在了桌上,忘了关机。
王登高不知道ipod是什么,但他看得出来,这玩意儿也是随声听,而且不需要磁带。一瞬间,他的目光有点黯淡。
“啊,这是张潇扬送我的……”林羽翼赶忙把iPod收起来,随即接过哥哥手里的随声听,眉眼弯弯,“谢谢哥!我很喜欢,我可以拿它来听英语听力!”
王登高舔了舔唇,粗糙的手掌轻轻拍在妹妹肩膀上:“那玩意儿多少钱?”
“我不知道。”林羽翼摇摇头,张潇扬当初也没说价格,只说在国外这东西很流行。不过猜也猜得到,这玩意儿一定很贵。
张潇扬送给林羽翼和师涟的那些东西,从身体乳、香水到衣服再到随身听,还有什么乐高积木玩具,就没一个不贵的。林羽翼刚开始还会觉得不安,后来……渐渐麻木了。
对张大小姐来说,送礼物是表达感情的方式,林羽翼和师涟没有那么多钱,但她们会用自己所拥有的来回馈这份情谊。
王登高表情复杂地张了张嘴,他给妹妹买随身听花了小一千元,更别说张潇扬从国外带回来的那个,一看就非常贵。
年前这段时间,第一批肉鸭出栏,王登高挣了一大笔钱,也算是小小地发了笔财,可他还欠着九万元外债呢!买随声听的一千元,是他省吃俭用从指甲缝里抠出来的钱。
可张潇扬呢?眼睛都不眨就能把那么贵的东西送给同学。
王登高笑着摇了摇头,不再酸涩:“爱坡得是吧?以后哥哥也给你买一个!”
“不用。”林羽翼用力摇头,“我已经有一个了,还有你送我的随身听呢!干嘛还要?浪费啊!哥,你这段时间到底干嘛去了?怎么有钱买摩托车,还买随身听,还有小灵通!”
林羽翼注意到王登高挂在腰间的手机,睁大眼睛:“你说你没有发财,那是咋回事儿?你们鸭场发财啦?”
“算是吧,以后你就知道了。”王登高暂时不太想告诉妹妹自己借钱创业的事情,一是怕妹妹担心,二是想给妹妹一个惊喜,等到还完借款,鸭场真正发展起来,到时候,他再带着妹妹去参观,指着那一群群鸭子给妹妹说:“看,这些以后都是你的财产!”
多爽啊!
王登高脸上洋溢起笑容。
见王登高不愿意说,林羽翼闷哼一声,不再多问,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看看院子里那辆酷炫的摩托,再看看王登高一身帅气的穿搭,她好奇地问:
“哥,你和小刘姐姐怎么样?你现在又有车——虽然是两轮的,又打扮得挺不错,总算有个人样,不得把她迷得死死的?喂,哥,你大年三十晚才回家,不会是去小刘姐姐家见家长了吧?”
“去去去,别乱说。”王登高吐气,睫毛黯然垂下,语气却风轻云淡,“我和她早分手了。”
林羽翼怔了片刻:“……啊?”
“怎么,不相信啊?”王登高笑着敲敲林羽翼的脑袋,“感情这东西,就是这么不靠谱。所以我才告诉你,不许早恋!不许早恋啊!”
“说了多少次了,我不会。”林羽翼闷闷地嘟起脸颊,“倒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买车不告诉我,分手不告诉我——”
林羽翼的嘟囔声被打断,院子外传来隔壁院子王三叔的声音:“林小鸟,你的电话!”
“这就来!”林羽翼家没有电话,所有找她的电话都打到隔壁王三叔家。
林羽翼咚咚咚大步跑进三叔家院子里,和她家的冷清不同,三叔家里热热闹闹的,五六个小孩围坐在院子里烤着火,堂屋的灯光很亮,电视里放着春晚,屋里挤着三桌人,却没人看电视,大家都专注在麻将上。
林羽翼迅速跑上二楼,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嘈杂的声音离她而去。
“喂?”林羽翼拿起电话,耳膜差点被里面的吼声震聋,立马把听筒拿远一些。
“林——羽——翼——!新——年——快——乐——!”张潇扬声嘶力竭地喊。
她那边背景音很吵,轰隆隆的烟花声响个不停,还有剧烈的人群欢呼声。
“张潇扬——!”林羽翼呼口气,气急败坏地喊,“我的耳朵!”
“你——说——什——么——我——听——不——到——”张潇扬继续吼。
林羽翼:“……”
张潇扬:“我——在——徐——家——汇——跨——年,这——边——好——吵——”
林羽翼问:“徐家汇在哪儿?”
张潇扬没有回答。
好吧,她听不见。
林羽翼安静地等了片刻,听着听筒里吵吵嚷嚷的人群欢呼声,莫名的,她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还活着就好,大小姐,这么多天没联系,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新年快乐,张大小姐。明年也要加油考雅思,争取早日考过,早日出国。”
林羽翼的声音很轻,她知道张潇扬听不到。
几秒后,电话挂断。
林羽翼站在电话边,隔着窗外的阵阵焰火声,隐约能听到楼下的麻将声、笑闹声,听筒里嘟嘟嘟的声音响个不停,林羽翼怅然若失地放下听筒,正要离开,忽然,电话铃又响起。
不是张潇扬刚刚打来的号码。
林羽翼犹豫片刻,听着楼下的麻将声,估摸着这会儿王三叔应该没空上楼接电话,她帮忙接起电话。
听筒里,传来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
“王叔叔您好,我是师涟,林羽翼她在吗——”
林羽翼脸上那一丝失落的情绪荡然无存,她的唇角轻轻往上翘,漾起一个柔软的笑容:“我在。”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
忽的,听筒边的两人同时轻笑出声。
林羽翼拿着听筒,放松地靠在墙边:“师涟,你怎么打来了?”
“给你拜年呀。”师涟的声音很轻,带着浅浅的笑意,“林羽翼,新年快乐。”
她接着说:“本来想零点打给你,可是害怕打扰到你三叔一家子,只能提前一些了。”
林羽翼小声嘟囔:“才不会打扰呢,他们打麻将要打到天亮,喂,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刚好在三叔这儿吗?”
“嗯?为什么?”
“刚刚张潇扬给我打电话了,她说她在徐家汇……是在沪城吗?我地理不太好,记不清楚。”林羽翼自在地和师涟闲聊,“对了,你在广城那边的生活怎么样?过得习惯吗?”
“说实话,不太习惯,好在年后就要回蜀都了。”师涟慢悠悠地说,“我最不习惯的大概是饮食,广城人不喜欢吃辣,他们所有的餐点都带着甜味儿,我吃着总感觉腻。不过早茶倒是蛮新奇的,他们早点吃得很精致,虾饺、小煎包,味道都不错。”
“我没吃过呢……”林羽翼小声说。
师涟轻声笑:“你想尝尝吗?这里的甜水你应该也喜欢,双皮奶,西米露,花样比蜀都的饮料多得多。可惜我回蜀都的路上得坐火车,两天才能到,没法打包带给你尝尝。”
她停顿片刻:“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一起去广城吃早茶,喝甜水,怎么样?”
林羽翼眼睛亮起:“好呀好呀!以后一起去!”
以后,多么美好的一个词啊,承载着少年时期对未来的所有美好期盼。
“然后是语言问题,我听不太懂粤语,唉,叽里咕噜的简直像天书,比蜀都话难多了。”师涟叹气道。
林羽翼噗嗤轻笑一声。
“笑什么呢?”
“笑你啊。”林羽翼轻轻说,“哎呀,要是班上同学知道,冰山一样的师涟也会用这么苦恼的语气说话,不知道得惊讶成什么样。”
“他们不会知道的。”师涟语气同样轻柔,“你不会说的,对吧?”
“嗯……不会。”
林羽翼极为放松地靠着墙,脚尖很有节奏感地往前一踢一踢。
师涟接着说:“我最喜欢的大概是这里的天气,就算是在冬天,气温也不会很低,不像蜀都,冷得人压根不想出门。而且这里阳光很充裕,街上明明没多少绿植,可是一出门就能看见蓝天白云。”
“哇——那可真好。”林羽翼由衷感慨道。
或许是位于盆地中央的缘故,蜀都的天色永远都是灰蒙蒙的,尤其是冬天,难得有一次太阳天。每次出太阳,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大地上,蜀都的河边、茶馆边就会“长”满晒太阳的人们。
“你们那里能看到海吗?”林羽翼好奇地问。
“我阿姨家离海很远,开车要大半天才能到海边,不过我们有去看过海,阿姨给我拍了照片,开学我拿给你看。”
“嗯!以后我们去广城吃早茶喝甜水的时候,也一起去看海吧!”
“好。到时候可以顺便办个签证,去对面的港城玩,听说迪士尼乐园快要修好了。”
“好耶!不过一定会花很多钱吧,到时候我们得努力挣钱才行。”
“上了大学后,我们可以用空余时间打打零工,勤工俭学。”
“……”
“……”
和师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林羽翼浑然忘了外界的一切,终于回过神来,是被王登高的怒吼声惊醒。
“林羽翼——!几点了还在这儿打电话!还说你没早恋——!”王登高从楼梯冲上来,脸黑得可怕。
林羽翼恍惚地眨眨眼,终于听见窗外震耳欲聋的烟花声,意识到:“……零点了?”
“你说呢?我还在家等着你跨年呢!”王登高恶狠狠地盯着听筒,“和谁打电话呢?”
“和师涟。”林羽翼赶忙给师涟说了句新年快乐,随即把听筒交给王登高,也不知道师涟和王登高说了什么,下一秒,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变成温和的笑意。
挂断电话,林羽翼看了眼屏幕上的通话时长,整整三个小时。
长途漫游三小时,话费得上百。
她心虚地扯一扯王登高的袖子:“哥,明天你去把话费给三叔。”
“行。”王登高一口答应下来,没有指责她什么,反倒诡异地沉默了。
兄妹两人安静走过王三叔家堂屋,穿过依旧在麻将桌上奋战的人群,走出焰火灼灼的小院,回到自家冷清的屋子里。
王登高吐口气,沉声说:“等明年……不,今年夏天,我们家也把电话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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