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食肆，褚寻烟拐进另一条街，寻觅着下一个打探消息的地点。

瓦肆里门庭若市，人来客去，络绎不绝。

有说书先生在高台上口若悬河，那绘声绘色的描述时不时地引起台下看客们的喝彩。

褚寻烟驻足，本以为那说书先生会讲些修真界近年来的奇闻轶事，好叫她与时俱进，不至于两耳闭塞。

未料那人将惊堂木一拍，开口讲的却是多年前的旧人旧事——

“四十年前，天底下最厉害的修士是骆萤。”

“她一人一剑，挽大厦之将倾，将大举进犯我人族疆土的魔族和妖族挡在昪枢山之外，结束了修真界数十年的动荡不安，逼迫魔族和妖族与人族签订和平条约，护卫了我人族安宁。”

“可以说，骆萤是天下第一，实乃众望所归，人心所向。”

褚寻烟垂下眉眼，面目冷峻。

众望所归？

人心所向？

曾经，她也是这样认为的。

可事实是，她在万鬼崖躺了二十年。

有很多人想要她死。

包括她的同门。

***

看台之上，唾沫横飞。

看台之下，人声鼎沸，众说纷纭。

“骆萤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这一点没人否认，可她已经死了，死在了二十年前！”

“我不相信，骆萤在和魔族妖族的对战中都没死，又怎么可能死在二十年前，她肯定是在哪里闭关。”

“玄清宗都放出骆萤死亡、悬赏搜寻他们大师姐尸体的消息了，这还能有假？”

“……”

褚寻烟不想继续听下去，她离开瓦肆，逛进旁边的一间茶馆。

茶馆里人多，消息最是灵通，褚寻烟走进大堂，在角落里找到一个空位置。

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茶，她看向窗外一汪碧绿的湖水。

脸上露出一副欣赏风景的模样，其实褚寻烟的神识已经覆盖整个大堂，细细聆听着各桌茶客间互相说出的话语，从中分析出有用的信息。

不过她神识的作用范围有限，只能探到一层。

茶馆的二三层有禁制，她的神识无法穿过禁制，只好作罢。

好在这点消息也已经够用了。

原来，如今城中明面上说的只是港口戒严。

但实际上，寂风港附近的海岸线全线已经连夜被封锁。

关于修真界沿海岸线可以通过结界进行封锁的这件事，褚寻烟是知道的。

修真界沿海岸线禁制由几大宗门共同设立，最初只是为了防止海上渔民误入修真界。

毕竟，求仙问道本就不易，修士们也不想随便让人间的普通凡人来分一杯羹。

是以这些禁制针对的只是毫无法力的凡人，并不针对修士。

尽管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当初设立禁制的那些前辈也都早已坐化，但这些年里沿海岸线禁制依旧一直由各大宗门定期维护。

没想到后来，时迁事移，各宗门一代代里总有一些有心人有自己的目的和想法，不断对沿海岸线的这些禁制进行改造和加固。

在她记忆里，便有这么一桩事与此相关。

当时她才筑基没多久，曾听师尊提起，有人提议想将沿海岸线禁制全部升级成结界。

这种建议被提出来以后，当然要得到各大宗门的同意以后才能实施。

她师尊九渊道人作为玄清宗掌门，自然是第一时间得知此事。

那时的她还与师尊对此进行过讨论，并且表达出非常反对的意见。

她认为，沿海岸线的禁制本就不该存在，那么就更不该将其升级成结界。修真界的所有资源并不应该被哪个宗门或哪个世家独占，全部有需要的人，包括凡人，都应该能够共享天道与自然赐予世间的瑰宝。

可惜这种观点被她师尊驳回了，师尊只让她刻苦修炼，别管这些俗世俗物，并且告诉她一桩秘闻。

原来，修真界原本是十洲四岛，其中有一岛名为云岫，后不知为何，竟然消失于茫茫大海之中，自此不知所踪。

这等诡异之事发生在海上，始终令人惴惴不安，所以师尊认为升级沿海禁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后来各大宗门经过商讨，决定对沿海岸线的禁制进行改造。

如今，这些海岸线禁制平日里与以往无异，修士们可以自由通行，但若是在沿海的一些节点打开开关，便能瞬间通过法阵将禁制升级，使之变成一种高级结界，即便是修士也无法随意通行。

思及此，褚寻烟皱起眉头。

此时结界已开，她想要出海，便无法从无人看守却布满结界的海岸线偷偷溜走，只能从港口出发。

她再次来到港口卖票的地方打听，得知现在出海不仅需要登记姓名，还必须通过各种方法验明身份才可。

然而褚寻烟身边哪里有人能给她的身份作保。

这种紧张的形势之下，褚寻烟想先离开寂风港，避避风头，换个方法或者等过一阵子再去凡间。

但走到城门口她才发现，如今寂风港竟然只许进不许出。

被拦下以后，褚寻烟没有逗留，转身便走，打算先回客栈。

可她总感觉有一丝异样，于背后升起。

许是因为她识海里那株血莲的缘故，她如今的五感异于常人，即便没有灵力，也比一般的修士要灵敏许多。

褚寻烟继续向前走，等到了闹市区，她才装作累了的样子，靠在街边铺子的柱子上，一边拿袖子擦着没有的汗珠，一边不经意地往回看。

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和她一般被挡回来的修士也有不少，其中不乏骂骂咧咧的人。

似乎没什么异常。

视线扫过城楼时，褚寻烟眼眸一眯。

城楼的垛墙之后，有人在默默监视着所有经过城门的修士。

刚刚有身影在瞭望孔后一闪而过。

虽然隔的有一定距离，但在夕阳余晖中，褚寻烟确信，她看的很清楚。

是蒙面黑衣人。

衣服上纹着的特殊纹样，和当初截杀她的那群杀手很像。

想到前几日卜卦所得，褚寻烟的心沉下来。

如此大动干戈，还查得这般严，褚寻烟不能赌这一切真的就跟她没关系。

留下来是瓮中捉鳖，被抓的可能性很大。

出海，尚有一线生机。

港口的轮船和飞舟，也许就是背后之人故意留的一道口子。

褚寻烟要走，便不能从这两个官方途径走。

如果这次就是为了抓她，她坐官方的轮船无异于去送人头。

那就只剩下偷渡这一条路。

但偷渡也并不是万无一失。

假若背后之人心思缜密，反向思维，在偷渡的路线上守株待兔，她也有可能正好撞进圈套中。

虽然这种几率很小，但是也不是不存在。

关键便在于她得找对路子。

不过，即便被抓了，如果对方实际上并不是来抓她的，并且也没看出她易容，见她不是要找的人，自然也会放了她。

考虑再三，褚寻烟还是更倾向于偷渡去凡间。

可惜她现在没有门路，只能冒险去寻食肆伙计说的那位谭老板，试上一试。

***

天色渐渐暗淡，华灯初上，褚寻烟来到寂风港城西的夜市。

夜市上售卖的物品和千珍坊市里的十分不同。

千珍坊市是大商行设立的，里面的货品都经过商行审查，质量有保障，但是也都很常规。

而夜市一般都由民间的普通修士自发举办，大家聚在一起，把手里多余的物品拿出来交易，互通有无，随时来，随时走。

因为并不受什么规定束缚，摊贩手里的货物便五花八门、稀奇古怪。

比如奇形怪状但是药效还不错的丹药，十分丑陋但是威力差强人意的法器，妖兽身上各种部位、甚至还带着血迹的外皮、獠牙、兽骨，其貌不扬却有出其不意功能的符箓，如此种种，比比皆是。

这些物品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价格比商行坊市里的要便宜许多。

所以这种夜市非常受散修的欢迎。

只不过在这里淘宝物，十分考验修士的运气和眼力。

褚寻烟一家家摊子看过去，倒是瞧见几个珠宝摊子，却始终不见招牌上挂着灯笼的。

都快要走出夜市的范围，她才终于远远地瞥见角落里挂着的一个红灯笼。

褚寻烟从攒动的人潮间挤过去，那摊子果然卖的是珠宝，灯笼的薄纱上画着的恰好便是湛蓝的大海，与数不胜数的游鱼。

只是，这推车上摆着的珍珠首饰虽然品目繁多、十分精美，竟然无人看管。

褚寻烟瞧见推车一角摆着的上品结界法器，才明白摊位主人不现身的底气。

有这法器在，应是无人能随意拿走摊子上的东西。

她环顾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悬挂在眼前的红灯笼上。

褚寻烟轻摇灯笼穗上的铃铛，试探道：“谭老板？”

几息之后，褚寻烟听到一阵风声，感受到波涛与海浪的气息。

那灯笼上画着的海域竟如同活过来一般，出现变化。

碧波浅浅荡漾，游鱼轻盈穿梭。

此时，鱼群退散，有一尾金色的鱼格外漂亮，从海面上破水而出。

一道白光一闪，一位英俊的公子出现在摊位后。

这人面如冠玉，相貌比千娇百媚的女子还要美上几分，称一句风华绝代，也不为过。

只见他手持一支玉笛，微微一笑：“这位公子好生聪明，只是扰人清梦，实在不该呀。”

面对那笑容，褚寻烟罕见地愣神一刻。

她心中暗自警惕起来。

如果对面使出杀招，刚刚那一晃神，她怕是已经死了。

修真界的修士因为修炼，洗经伐髓，皮囊没有很丑的。

褚寻烟过去斩妖除魔，也不是没见过容颜无双、勾人心魄的美丽妖魔。

可她真的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漂亮的妖。

这个鱼妖的美，恕她词语匮乏，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形容。

也许就是最简单的漂亮二字，才能最精准地描述。

而且别的妖魔鬼怪的美，或多或少都带了点各自物种的妖邪气质，这个妖的美却很干净，是一种很纯粹的漂亮。

褚寻烟心下感慨，怪不得《万妖全书》里曾记载，世间诸妖，海妖貌最盛。

她以前四处游历时，在陆地上比较多，极少的那么几次渡海，也都是乘飞舟，很快就能到岸上。

期间倒是打过海怪，却并未真正碰到过化成人形的海妖。

如今看来，古人诚不我欺。

“夜市中人，皆是开门做生意。在下未曾多想，确实唐突了，望君海涵。”褚寻烟拱手道歉，并说明来意，“不知足下可认识谭老板？”

那鱼妖道：“我就是。小公子找我何事？”

褚寻烟从桌上捞起一串珍珠，递到谭老板面前，低声道：“听人说谭老板神通广大，有出海的路子，不知谭老板这几天可会出海？”

虽然这么说，但褚寻烟心里其实不抱什么希望。

灯笼海这种能开辟一小方空间的法器就这样被人随意地挂在摊位的推车上，这位谭老板的法力高低暂且不论，他肯定很有钱。

而且他的衣料是鲛绡，随意堆在摊上的华贵珠宝也都是上等货，再加上他的容貌，这一切让谭老板整个人在夜市里有些过于显眼，怪不得他的摊位设在角落里，人也不坐在摊子上，而是躲在灯笼海里。

褚寻烟察觉到四周已经有人在向这边聚拢，显然大家都被这位谭老板的美貌所吸引。

她握紧荷包，深深觉得自己请不起谭老板。

其实她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么一个看起来家财万贯的贵公子会来夜市上摆摊。

谭老板挑眉，他接过那串珍珠，看似在推销和讲解珠宝，实则轻声回答道：“本来最近是不出海的，想休息休息，但是呢，我看公子有缘，出海也不是不可以。”

一文钱难倒好汉，褚寻烟迟疑道：“容在下先问问价格？”

谭老板打量褚寻烟几眼，唇角浮起笑意：“说了有缘，价格好说，公子肯定付得起。”

他将珍珠放回桌上敞开的盒子中，从推车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一行字，向褚寻烟的方向推了推。

褚寻烟拿起细看，纸笺上是一串地址。

谭老板：“能记住吗？”

褚寻烟点头：“可以。”

谭老板将纸烧掉：“夜市里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若有胆量，便子夜时分，来这个地方，我们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