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针在寒风中簌簌作响,少年拖着酸软的腿在林间蹣跚前行,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莫蓝!"
带着松香气息的温暖手掌拍在他的肩膀上。
少年猛地回头,看到个裹着鹿皮坎肩的青年正举着火把,火光映出他脸上关切的神情。
眼前這人五官轮廓分明,金褐色稍显凌乱的短髮下,是一双湛蓝的眼睛,就像少年印象中天空澄净的颜色。他的腰身挺拔,肩膀略单薄,显露出几分尚未成熟的青涩。
法尔·尼采——这个名字毫无预兆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一阵尖锐的痛楚骤然袭来,少年双手紧紧捂住脑袋,脑海中仿佛有无数声音在嘶吼。陌生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与他原本的记忆激烈碰撞、纠缠不清。
在记忆的漩涡中,他终于拼凑出了一幅完整的画面——眼前这位比他大四岁的青年,正是邻居家的小哥哥法尔。法尔的父亲是一名水手,常年漂泊在外,很少回家。而他的母亲在生下他后不久就去世了,留下年幼的他无人照料。当时,邻居家的尤妮丝阿姨,也就是少年的妈妈主动伸出援手,帮忙照顾他。从那以后,法尔和少年两人同吃同睡,形影不离,直到五年前……
然而,这份回忆还未完全清晰,他的意识便被撕裂成两半:一边是属于林森的人生,另一边则是原主人残留的记忆。剧烈的疼痛让他难以承受,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后倒去。
在他摔下去的瞬间,一双手臂及时扶住了他。法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几分焦急:“莫蓝,你怎么了?撑住!”
他将少年稳稳扶住,火光中少年的脸显得愈发憔悴。法尔的目光扫过他单薄的衣物,以及冻得发紫的嘴唇,眉头越皱越紧。
“你的烧才刚退,怎么就跑出来了?还穿得这么少!”青年的目光落在少年脖颈处被手指揪出的青色印子上,眉头紧锁,“是不是玛吉大婶又撵你出来捡柴了?”
法尔的声音带着独特的卷舌音,少年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听懂了这种陌生的语言。
少年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喉咙里针戳扎似的刺痛让他立即噤声。他指了指自己太阳穴,点点头,示意自己好点了,然后又指了指散落地上的枯树枝,和不远处黑黢黢的松树林,做了一个砍柴的动作。
"手这么冰!"法尔顺势握住他冻红的手指,随即解下羊毛围巾裹住少年,"别拣了,跟我回家,家里有热汤,还有半只新鲜野兔。"
法尔说着卸下柴捆,鹿皮腰包上的骨制搭扣发出轻响,露出半截泛着油光的黑檀木竖笛。
"这个你带回去,就说自己砍的。"青年拆开扎成一捆的柴枝,并与散落地上的枯枝合拢在一起,重新捆好。
“法尔...... "少年吐出沙哑的单音后突然顿住,这个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思维,破碎的词汇不受控制地串联起来,自动拼凑出这个世界的语言,"我...可以...自己捡......"
少年下意识抬手掩住嘴唇,指缝间漏出的音节却越来越流畅,仿佛有另一个灵魂在替他编织语言。
法尔揉乱他结霜的发梢笑道:"上个月你帮我编了那么多驱疫草环,我还没谢谢你呢。"他蹲下身,拍了拍柴捆,"看,这些树枝特意掰得歪七扭八,玛吉大婶绝对看不出是老手砍的。"
远处传来野兽的嚎叫,法尔下意识站起将少年护到身后。他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摸向腰后的箭囊,火光将他耳后的月牙胎记照得发亮,像道未愈的旧伤。
"别发呆了!"法尔将点燃的枯枝做成简易火把塞给他,"举着这个,狼就不敢靠近。"
他背起柴,举着起火把,边走边说:"玛吉大婶这几天把你锁在那破屋子里,谁都不给进,还不让我送吃的,说要让你长教训,自打戴伦叔叔没了,玛吉大婶看你的眼神就像淬了毒。要不你别回去了,就住我那儿。我现在长大了,能照顾你了。 "
少年——现在应该叫他莫蓝,听着青年的念叨,心里突然升出一丝完全陌生的情绪,暖融融的,又夹杂着点酸涩。
前面的青年忽然回头,笑容如同火光温暖而明亮,他拉住少年的手继续前行,“别担心,有我在呢。”
*****
木屋轮廓在暮色中显现时,莫蓝的双腿已累得几乎失去知觉。远处的天际最后一丝余晖洒在木屋的屋顶上,为它镀上一层微弱的金边。
木屋外竖着一圈低矮的篱笆,上面缠绕着深褐色的冬忍藤。干枯的藤蔓交错盘结,其间还挂着几串暗红的浆果,显得格外醒目。
“当心苔藓。”法尔低声提醒,伸手推开吱呀作响的篱笆门。门框上的铜铃铛随之晃动,发出一阵低沉的闷响,仿佛唤醒了这片寂静的小院,“刚下过雨湿气重,踩稳点。”
青年穿过结着薄霜的菜畦,引着莫蓝进入木屋。
屋里暖意裹着松香扑面而来,让少年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法尔从腰间摘下弓箭和箭囊,挂到门后的墙上。
"坐这儿烤烤。"法尔將矮凳移近火盆,示意莫蓝坐下取暖。
少年在矮凳上坐下,本能地捡起旁边藤篮里的风沂草,开始编织草环。他的动作熟练而自然,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
忽然,他的双手一顿,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手掌。指尖残留着不久前在舞台上演奏钢琴的熟悉感,而现在,他却能如此熟练地编织这些陌生的草茎。这种矛盾感让他心头一震。
另一边,法尔正往火里添柴。他别在腰后的黑檀木竖笛与陶罐轻轻相撞,发出空灵的叮咚声,将愣神的少年唤回现实。火光映照下,法尔的身影显得格外专注。他熟练地拨弄着柴火,让火焰烧得旺盛起来。随着陶罐里咕噜作响,食物的香气随之漫出。法尔用布隔着握住陶罐两侧,小心翼翼地将它从火上移走,稳稳地放到桌上。
“要加盐吗?”法尔将热汤倒进碗里,又撕碎一小块黑麦面包撒进汤中,递给莫蓝。
少年捧起碗,盯着汤面上漂浮的油花,忽然问道:“你能说说我妈妈吗?我很多都不记得了……”
“我看你皮囊里的解梦草都快用完了。”法尔忽然开口打断他,手指拂过窗台上干枯的蓝紫色花束,“从这儿拿些收好了。”
法尔继续用火钳翻动炭火,将抹了油的兔腿放在火上烤。油脂滴落到炭火中,发出噼啪的声响,混合着他低沉的嗓音:“玛吉大婶为什么要锁住你?”他撕下一块烤好的兔腿肉,放在烤热的黑麦面包上,焦香随着蒸汽升腾而起,弥漫在空气中。
莫蓝低头,努力从原主的记忆中寻找答案:“她说我割的苜蓿不够喂马。”他说着,喉结微微滚动,却牵动了锁骨处的淤青,那是前几天被玛吉大婶用木勺砸伤的痕迹,隐隐作痛。
少年忽然撑起身子,继续追问:“能给我讲讲小时候妈妈的事吗?任何事都好。”火盆爆出一个火星,映得他眼瞳幽深,“我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忘记了。”
“戴伦叔叔……”法尔沉默片刻,用匕首削掉烤糊的面包皮,“五年前他们进山前特意跟我说,要是两个月没回来,以后就让玛吉照看你。”匕首尖在橡木桌上留下细痕,“他可能没想到,玛吉大婶会这么恨你妈妈和你。”
火盆再次爆出火星。莫蓝喝了口汤,咽下泡软的面包,胃部熟悉的绞痛让他蜷起脚趾:“他……他们真的死在雪山了?”
只见青年擦拭匕首的动作顿住。黑檀木笛在腰后轻轻晃动:“守林人只找到戴伦叔叔的猎刀,插在雪狼的尸体上。”他忽然压低声音,“但我爸说,尤妮丝姑姑的药篓……是空的。”
"喝点甘菊茶。"法尔往陶杯里放了些晒干的黄苣根和甘菊花,又注入温水,"能缓解胃痛。"他摩挲着竖笛上的银丝线,"她配的药一直很管用。"
屋外传来犬吠,法尔猛地起身推开窗户。两条黑影在篱笆前窜过,月光照亮守林人克莱恩穿着斗篷上的背影。莫蓝按住猛烈抽搐的胃——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在害怕什么?
"今年冬神祭好像提前了。"法尔掩上窗,突然转了个话题。他又挑了几块干柴添到火盆里,"昨天看见克莱恩带着两条恶犬在清点柴垛,说要为祭祀准备足够的松脂木。"
法尔忽然抓住莫蓝的手腕,温暖的掌心贴着他突起的腕骨:"今年的祭典前夜别出门。去年他们差点把木匠女儿珍妮当女巫给烧了,就因为她夜晚在雪地里唱歌。"
一阵冷风从半掩的窗户灌进屋里,掀翻藤篮里的风沂草。莫蓝挣开青年的手,弯腰捡拾飞散的草药。
“别捡了,你的手还在抖。”法尔拉起少年,往他掌心塞进一块热乎乎的烤面包片,弯腰去拣地上的药草,“多吃点,才好的快。”
莫蓝摇摇头,盯着面包片上焦糖化的蜂蜜纹路,突然问:"妈妈真的会巫术吗?"
法尔拣完草药,又将油罐和盐罐收拾好,放回木架上:"你出生那年,尤妮丝姑姑抱着你逃难来到村里。当时这一片都在闹病,是她配的药汤救活了半个村子。"青年的声音越发低沉,"现在他们却说药汤里有女巫的诅咒。"
远处传来守林人吹响的铜哨,两条恶犬的吠叫撕破夜空,远处隐隐传来人声。
"转过去,该给你后背上药了。"法尔忽然又换了话题。他撩起莫蓝的麻衣,借着火光在伤口涂抹药膏:"明天我们去溪边采点白屈菜,拿剩下的肉炖着吃。"
火盆的火焰渐渐暗淡下来,法尔将最后一块兔肉夹进莫蓝的面包里。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低声开口:“戴伦叔叔的猎刀缺了个口,但守林人带回来的那把……刀刃亮得能照见人影,半道划痕都没有。”
莫蓝抓着面包的手停在半空,心头猛地一震。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尤妮丝妈妈和继父……有可能还活着吗?
远处突然传来密集的铜铃声,像是某种警告信号在夜色中骤然炸开,打断了莫蓝未出口的疑问。紧接着,低沉的狗吠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恶犬狂躁的咆哮和人群惊恐的呼喊。尖叫声、咒骂声、奔跑的脚步声混成一片,越来越近。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