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磁浮货运车在迷宫般的管道深处穿行,最终停在一个锈蚀的巨型阀门前。
“织网”在控制板上输入一串复杂的代码,随着一阵沉闷的嘎吱声,阀门缓缓向内旋开,露出其后一片广阔得令人吃惊的空间。
这里是城市边缘一个被遗弃的巨型水利枢纽中转站。
穹顶高耸,隐没在昏暗之中。粗大的金属管道像巨蟒般蜿蜒盘旋,攀附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有些还在微微震动,传来远处城中心运行的沉闷嗡鸣。空气潮湿,带着铁锈、陈年积水和臭氧的混合气味。
空间被最高效地分割利用——废弃的集装箱、回收的建材和管道被搭建成层层叠叠的栖身之所。稀疏的灯光并非来自统一的市政供电,而是由闪烁的荧光苔藓、缠绕着导线的旧灯泡和偶尔划过的全息投影碎片提供,营造出一种光怪陆离的氛围。
这里就是“混沌元素”的聚居点之一,名为“迴流区”。
车辆驶入,停在了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
几个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沉默地打量着新来者。他们的目光大多停留在艾里斯身上,带着好奇、同情,甚至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敬畏。
艾里斯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试图隐藏自己依旧处于微妙变化中的身体特征。
“欢迎来到迴流区,”“织网”跳下车,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仿佛刚才那场生死营救只是日常通勤,“暂时安全,但别放松警惕,系统的嗅探程序无孔不入。”
诺扶着艾里斯下车。
艾里斯的脚踩在略有积水的金属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他环顾四周,这里的人们穿着混杂,多是捡来的旧衣,只经过简单粗糙的改造。
而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人,似乎都……不同。
艾里斯看到一个人正坐在一堆闪烁的电子元件前,侧脸线条分明,带有男性的硬朗,但偶尔转头的瞬间,眼神和脖颈的弧度又流露出一种柔美。他看到另一个人正在分发食物,其声音时而低沉,时而清越,仿佛声带也在进行着微小的调整。还有一些人,他们的身体形态相对稳定,但眼中充满了悔恨与迷茫,蜷缩在角落,与周围格格不入。
这些人,就是“流性人”和“后悔者”。
艾里斯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种无法归于“正常”的异样感,在这里却成了常态。但这种景象并没有让他感到安慰,反而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一个由“系统错误”和“社会残渣”组成的边缘之地。
“织网”——在这里,人们叫她莉娜——带着他们走向聚居点深处一个由管道改造的小隔间:“这是临时分配给你们的,食物和水会有人送来。记住这里的规矩:不打听过去,不追问未来,资源有限,各自安好。”
隔间很小,只有两张简陋的床铺和一个充当桌子的金属箱。但比起隔离中心那令人窒息的纯白房间,这里至少有着生的气息,尽管这气息中混杂着腐朽与挣扎。
安顿下来不久,一个身材高挑、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凝滞感的人端来了两碗糊状食物。他/她看着艾里斯,眼神温和:“新的‘潮汐儿’?”
艾里斯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在说自己。“潮汐儿”?他从未听过这个称呼。
“我们这里这么称呼像你一样的人,”对方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声音温和,但音色有些许不自然的顿挫,像是损坏后又修复的音频文件,“身体随内在的潮汐而流动。我叫凯,曾经……是个‘后悔者’。”
凯指了指自己脖颈下方一道细微的类似焊接的痕迹:“我选择了男性,但很快发现那是个巨大的错误。我试图自己‘修正’,差点毁了声带和部分神经系统。如今算是稳定在了某种……中间状态吧。”他的笑容有些苦涩,但并无恶意。
艾里斯低头看着自己依旧无法稳定的双手,同病相怜的感觉油然而生:“他们……会怎么样对我们?”他低声问,指的是系统。
凯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对于‘潮汐儿’,系统的最终方案是‘格式化’——抹除现有的人格基质,强行植入一个稳定的、单一的性别认知模板。成功率……他们不在乎成功率,只在乎‘稳定性’。至于‘后悔者’,通常是高强度再教育,配合药物和神经暗示,直到你‘真心’接受自己的选择。”
诺在一旁沉默地听着,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他知道系统残酷,但亲耳听到这些细节,依然感到一阵寒意。
这时,莉娜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数据板。她看了一眼凯,凯识趣地离开了。
“感觉如何,‘唯一者’?”莉娜看向诺,语气带着一丝探究。她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表象,“这里是‘流性人’和‘后悔者’的避难所,但你是不同的。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分化日前就明确决定,并且公开宣称拒绝分化的人。为什么?”
诺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因为从始至终,我都不认为性别是人生的必选项。它就像一件不合身的衣服,系统却强迫每个人必须穿上,并声称这定义了你的本质,简直荒谬至极。”
“但你的身体……”莉娜微微歪头,“你的生理结构在‘纯白期’结束后,难道没有趋向于某种默认状态吗?你有没有感受到那种……被引导的压力?”
“有,”诺承认,“但我认为那是社会预期和激素环境的共同作用,而非我的本质。我的本质在于我的思想,我的意志,而非在于这具躯壳最终会呈现为何种形态。我可以忍受身体的变化,但我拒绝让这种变化定义我是谁。”
莉娜静静地看了它几秒钟,然后点了点头,似乎得到了某种确认:“很好,你的‘不选择’,比大多数人的‘选择’需要更大的勇气。但也意味着你将面对更多的质疑,无论是来自系统,还是来自……”她目光扫过周围,“……这里的人。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你的立场。对于很多‘潮汐儿’和后悔者来说,他们痛苦的根源恰恰在于无法获得一个‘稳定’的性别,而你,却主动抛弃了它。”
正说着,一个身材魁梧且脸上带着一道疤痕的男性身体“后悔者”走了过来,他叫雷克斯。他抱着手臂打量着诺,眼神充满不信任。
“所以,你就是那个在分化广场上大放厥词的‘无性人’?”雷克斯的声音粗哑,“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表演,系统加强了对所有边缘群体的监控?我们藏在这里像老鼠一样,都是被你这种哗众取宠的家伙连累的!”
诺平静地看着他:“如果没有人站出来指出皇帝没穿衣服,那么所有人都会继续活在谎言里。沉默并不会带来安全,只会让压迫更加彻底。”
“少来这套大道理!”雷克斯嗤笑一声,“我们想要的是安稳地活下去,是找到办法让自己‘正常’起来,或者至少不被清理掉!而不是跟着你去搞什么注定失败的反抗!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在提醒系统我们这些人的存在!”
“雷克斯!”莉娜厉声制止,“迴流区的规矩,忘了么?”
雷克斯悻悻地啐了一口,瞪了诺一眼,转身走开。
艾里斯被这毫无征兆的冲突吓到了,他不安地看向诺。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艾里斯能感觉到他紧绷的神经。
“别在意他,”莉娜对他们说,“雷克斯经历过三次‘矫正’,他的愤怒源于恐惧和绝望。这里很多人都是如此,他们渴望的不是颠覆系统,而是被系统重新接纳,或者至少被遗忘。”
她将数据板递给诺:“看看这个,这是我们从隔离中心服务器里抢出来的关于艾里斯的部分评估报告。”
诺接过数据板,快速浏览。
上面的术语冰冷而残酷:“……对象表现出强烈的、周期性的基因表达不稳定……建议进行深度人格映射后,执行‘光谱级格式化’……以根除流动倾向,确保社会稳定性……”
“光谱级格式化……”诺喃喃自语,看向艾里斯。
“是的,比常规‘修复’更彻底,旨在从根源上抹杀‘流性’的可能性。”莉娜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这说明,系统对艾里斯这类个体的恐惧,超乎寻常。他们认为‘流动’本身就是一种病毒,会感染他们精心维护的二元秩序。”
她看向诺,眼神深邃:“而你,诺,你的‘不变’,在某种程度上是另一种形式的‘流动’——你流动于所有类别之外。你们俩,一个是无法被归类的‘错误’,一个是拒绝被归类的‘异数’,这就是为什么‘混沌元素’高层决定冒险救你们。你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最有力的武器。”
“我们需要做什么?”诺直接问道。
“首先,活下去。”莉娜指了指周围,“熟悉这里,获取信任。‘混沌元素’不是军队,它是一个网络,一个生态系统,你需要找到你的位置。其次,艾里斯需要学习控制他的‘潮汐’。这不仅是为了安全,也是为了他自身的意志。完全失控意味着被本能奴役,无论是选择一种形态,还是流动于多种形态之间,真正的自由,源于意识的掌控。”
就在这时,整个迴流区的灯光猛地闪烁了几下,远处传来一阵短暂的类似能量过载的嗡鸣。所有人都瞬间安静下来,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和各个出入口。
莉娜迅速在数据板上操作了几下,脸色微沉:“一次例行的深层扫描,擦着边缘过去了。系统从未停止搜寻。”她看向诺和艾里斯,眼神凝重。
“欢迎来到真实世界。这里没有‘纯白’的庇护,也没有‘着色’的虚假安宁,只有生存,以及……或许,还有一丝改变的可能。”
艾里斯看着管道穹顶上渗出的如同泪水般的水珠,听着远处城市永不停歇的沉闷心跳,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前路是更深的黑暗,还是黑暗中孕育的微光?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要紧紧抓住身边这个唯一拒绝被定义的灵魂。
温热的体温覆上艾里斯的手背:“别怕,我在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