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夫人那句略带轻蔑与敷衍的“哦”不但使得蝈娘唾弃,也使得长孙青璟不悦与微愠。
“舅母。”她正色道,“我这位兄长精通切音之术。他的恩师,也就是陆开明之子陆法言新丧。兄长受命对陆法言《切韵》遗稿勘误作笺注。只因我这兄长从小在长安长大,对河洛音变有诸多不明之处,故而寓居于此,准备开春之后陆续拜会洛阳诸位审音大家,以校正书稿。他先于我认识世民,结为至交,母亲生前也十分赏识他的才学才允许爱子与他交游。我的兄长并非藤萝附木,无自立之能,他闲时便折节下交,甘为乡野子弟的塾师。”
陈国夫人眯起眼,听得半明不白。她心中看不起齐人们的这些雕虫小技,又觉得九品官之子结交畎亩鄙人有失体统。一想到李世民身边一下子多了这么多毫无尊卑,不分贵贱的姻亲,陈国夫人一时耳聩目眩,几欲昏厥。
她以自认为最大的教养问道:“你兄长琢磨这些东西作甚?”
长孙青璟道:“研习切韵,是为了弘扬教化,俾自辽东至林邑,西域迄三韩,诸儒生之间不但同文相通,更可共音协律,作诗赋而合吕。”
这话虽说有些夸饰,却也是切音师们的初衷。当然眼前功利心极强的公爵夫人自然听得一头雾水。
“长孙娘子,你说得轻巧,就好似一个书生在佛前许个愿便能轻易实现一般。”陈国夫人有些没好气地说道。
“这世上总少不得几个迂阔之人去坚守心中大义吧。”长孙青璟与陈国夫人开起了玩笑,但是对方似乎并不承情。
“长孙娘子……”陈国夫人语重心长地说道,“我正为此事而来!”
“舅母称呼我‘青璟’即可。”
“青璟,我们并不希望世民成为这么一个迂阔之人,你可明白?”夫人那初时盛气凌人的辞色稍降,用她能力性格范围内最温柔的语气说道,“阿奴,你带我去别业山水处走走,我们慢慢聊。——虽说我本想亲自与你丈夫说说他最近离经叛道的举止,可是既然夫妻同体,和你讲也是一样的。”
“是,青璟愿聆听训诲。”
其实她一个字也不想听!
长孙青璟不认为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
首先,从陈国夫人反复强调自己与皇室关系亲密而错失外甥婚礼,小姑葬礼的无声炫耀来看,她对丈夫的外甥未必有多疼爱,与丈夫的妹妹也未必有多亲近;其次,被家族抛弃后寄人篱下,又遭家道中落的经历多少让长孙青璟认识些人生一时困顿的才俊,让她慨叹天意农人,所以她向来不喜以一时成败论英雄;再次,她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心胸狭隘,直觉告诉她陈国夫人对她有种若有似无的敌意,大概是多次说亲被拒后,受损的自尊心驱使这位自负的舅母力图证明窦夫人母子眼光也不过如此。
长孙青璟进门不久,不想与长辈交谈过于僵硬,便提议道:“舅母应该许久未来别业了,我们不妨去母亲生前最爱的亭台悬泉处一游。母亲生前常说不下堂筵,坐穷泉壑,别业中的山林确实别有风致。”
两人沿着蹑霞径进入花园,沿着竹丛循径深入,忽闻水声轰然,眼前豁然开朗。一道三叠瀑布倾泻而下。人工堆叠的石崖上镌刻着“跳波鸣石碛,溅沫拥沙洲”两行诗。
长孙青璟邀请陈国夫人越过“沙洲桥”,登上“跳波亭”。铜水车在崖壁之后隐现,从人工加宽又与外河相同的“天镜池”中舀取池水提升至石崖顶部的凹槽中,使得瀑布依照主人的心意或如银河倒悬,或似珠帘轻垂。
长孙青璟与陈国夫人在跳波亭中俯瞰听濑潭,远眺流觞涧两边垂柳红蓼,参差青石,一时野趣盈怀。
陈国夫人酝酿了半日情绪,终于坐在亭中石床上问道:“青璟,我与你舅父在洛阳城中时,听到了一些关于世民的奇怪传言,本想亲自问他。如今只能向你问个明白。你可能如实回答?”
“舅母但问。”长孙青璟回答道。
“我听说,你们二人在邙山小住这段时间,经常与田夫机女往来?”
“我们只是觉得既然父亲令我们掌家,就不免亲尝稼穑之苦、机杼之劳才能服众……”
长孙青璟自然听出了陈国夫人的话外之音,无非是嫌弃年轻的夫妇不顾尊卑倾身恤下,所以便竭力为自己和丈夫辩解一番。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陈国夫人的声音有些尖利,似乎真的被年轻夫妇异乎寻常的举止吓到了。
“是。”长孙青璟深感自己与陈国夫人之间隔着深不见底的鸿沟,便不再轻易辩解。
“李家的别业田庄是没有庄吏看管掌事吗?或者庄吏并不尽职,所以年轻的男女主人不得不越俎代庖?”陈国夫人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不是,庄吏先生一贯恪尽职守。我们对他没什么不满。”长孙青璟也不推卸责任,只是如实回答。
“所以,现在的贵游少年,以亲执耒耜、操机杼为新乐趣吗?”陈国夫人感觉自己快被气晕了,忍不住拍打石床,却被石头的反作用力震得通身酸痛麻木。
“舅母,这不是一时的乐子,只是职责所在。”明知眼前是一块无法沟通的顽石,长孙青璟看在李世民的份上依旧打算认真地向这位长辈剖白一下心迹,即令她不赞赏他们所为,不执意反对也便算成功。
她本来想说说正月时遇到的流民情状,李世民与她在北邙遇险一事,还有数不尽的枯骨,枯榆上高悬的招魂幡,一把麸皮可以换得的婴儿,井中的巨人观……以及,两人痛定思痛决意善待荫户的缘由。
然而陈国夫人却不耐烦地将话锋一转:“我听说,你是寄居在舅父家长大的?”
“是。”
“你的舅父是九品治礼郎?你是他抚养长大的?”这样高高在上的质问令人十分不快。
“这是我的罪状吗?皇后殿下也是舅父抚养长大的。先皇高祖文皇帝照样择她为晋王妃,当今也不以为意而礼待皇后……”长孙青璟被愠怒所笼罩,强忍着满腔愤恨为自己辩驳。
“你好——”陈国夫人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应对这伶牙俐齿的女孩,“竟然敢以皇后自比,你未免也太大胆了……”
“关于我的身世,夫人尽管问就是,我绝不讳言。”长孙青璟料定这场刁难已经放到明面之上,便决定索性与陈国夫人摊牌说个明白。
“你的父亲,是前任右骁卫将军长孙季晟?被人尊称为‘一箭双雕’将的皇帝重臣?”
“是。”
“你父亲心思缜密,为何临终未将你妥善安置?”陈国夫人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傲慢道,“我听说,你同父异母的兄长不太喜欢你……”
长孙青璟终于迎来了她此生最厌恶不过、最令她羞耻难堪的的问题。
“你的兄长——叫无宪是吧,听河内郡公主与宇文驸马说,也算两京社交圈中的体面人物。所以我一直弄不明白你们兄妹之间有何龃龉以至于他容你不下?”
“我父亲忠公体国。临终之时还挂念着朝廷对突厥的诸般事务。于家事安排在外人看来也许欠妥。但是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尚且能体谅他为朝廷、为当今分忧的一片丹心,并未怨恨他。也不知为何两京之间总有好事之徒狺狺狂吠,歪曲我家事,嘲讽我父亲?”
陈国夫人刚想反驳几句,却被长孙青璟一席话噎得如鲠在喉,吞吐两难。
“好,我听你细讲。”
“我异母兄长与我舅父无非因如何居住、教养我与无忌兄妹二人有异议。加之兄长两京之间诸事繁忙,对我们疏于管教,母亲又有风疾在身,令公事繁忙的兄长侍奉汤药多有不妥。舅父便将我们母子三人接去崇德里,以便照看管教。这事本也没什么见不得人,主上上元夜微行至唐国府时还问起我几个兄弟近况,我也是这般回答。难道我还欺君罔上不成?我多年未回洛阳故里,实在不知我家这桩往事竟然成了洛阳坊间谈资……”
长孙青璟突然正色道:“夫人,若听闻又有人造谣中伤我父亲,离间我兄妹骨肉之情,烦请夫人如实告知那造谣生事者的名姓。我定与他理论到底!”
“也罢,此事我信你。”陈国夫人自讨没趣道,“那我再问你。你的母亲与那群疯疯癫癫的齐朝诸伪帝是何关系?”
长孙青璟强抑制冲天怒火:“是緦亲。”
“原来真是一家人。”陈国夫人那种窥得别人**的快慰姿态令长孙青璟作呕。她敢肯定,国夫人几乎认定了她的身上也潜伏着那些高氏远房亲戚们的谵妄之魂。
既然这位出身高贵的宗女认定她是狂易之裔,她也懒得再与其在疯癫与非的问题上辩论。
“那又如何?”长孙青璟直视陈国夫人道,“我外祖父虽然是齐国宗室,却因忠直历仕周、隋,为士庶称道,我的舅父与母亲,兄长无忌与我,颇以此自矜。我们并不觉得这样一位历任四州刺史的外祖父有什么丢人现眼的。”
“长孙娘子!我不是这个意思。”被晚辈窥探出险恶真意的陈国夫人急于掩饰自己失当的言行。
“我舅父凭真才实学被任命为治礼郎,比那些仰仗父祖荫蔽封官授爵的膏粱子弟不知道强多少!我也不觉得被这样的才俊抚养长大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
“长孙娘子,我不想听你任何光鲜亮丽的托辞。我只有一句话要提醒你——你的丈夫,唐国公的次子,过去不是这个模样的!”
长孙青璟终于顿悟了,原来李世民身上一切令长辈不悦的改变的源头与动机全都指向了她!
在诸如陈国夫人之类的贵戚眼中,她,长孙青璟,父亲早逝,母亲疯癫,家族不容,甘居下流。
而今,这个被贬官到朱鸢的九品小吏的养女又将一身市井乡野的习气传染给了那个本该在洛阳城中享受众星拱月荣光的少年。
长孙青璟冷静了下来,但是她并不准备退让。
“夫人。世民没有变过。他就是这个样子的!”她想起前日在净因寺远眺凤凰山的情形,脱口而出,“他一直以荫佑黔黎为己任。只是彼时年幼,人多轻之,只能藏器待时;一朝长成,自然振鳞而翔云,慨然践其志。”
“说得好听,我要是个年轻的郎君,真的也不免被你灿若莲花的辩才蛊惑。”陈国夫人便也不顾身份与辈分,竟然将对他们这场婚事的积怨尽皆吐出,“你那么懂他的性格,想来你尚在闺阁之中时,你的舅父,兄长定然是费尽心机放任你们——放任你们——有——私——”
“吁——”长孙青璟惊叫一声,从石床上跃起,“善哉!夫人如何这般辱我名声!”
写吵架简直太简单了!质疑阿璟出身不高,质疑高妈精神病,质疑她嫁给李世民使心机[坏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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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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