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循礼

陈国夫人被骤然暴怒的悬瀑摄去心魄,盛有薤露的酒盏被震翻,琼浆泼洒在她怀中,襦裙一片狼藉。

长孙青璟从亭边转身,以双手将一方巾帕呈给陈国夫人。在她看来,递上丝帕是晚辈应有之义,而拒绝殷勤侍候为其擦拭酒污却是出于冰炭不同器的立身。

陈国夫人伸手阻止自己的婢女走上亭来,只是狼狈地自行处理那一滩身上的酒污。

“夫人,舅母……”长孙青璟企图再与陈国夫人好好沟通一次,“这世上既然有以尚主为荣耀、对此汲汲而求的少年,那必定也有对此不以为意,甚至不屑一顾的郎君。我公婆也并未以此相求今上,世民在皇帝身边滞留多时也不作此想,那足以证明他们当真更重新妇才德。

她又笑道:“——当然阿茶家子们的才德必然高于我这乡野村妇,可惜我公婆和丈夫也无意问讯求娶——您作为世民敬重的长辈又怎能忍心逼迫慕义的晚辈违拗自己的本心呢?”

长孙青璟对于帝女才德的调侃再次激怒了陈国夫人:“任你再口吐莲花也无法改变旁人对这段不匹配婚姻的非议!”

长孙青璟突然舒展了眉头,微笑道:“我又有何德何能去堵住世人悠悠众口!物议沸腾与我何干?”

风穿过山隙,发出近似呜咽的尖啸,感叹蜻蜓蜉蝣欲语难通。

“这么说,你对成为李家儿媳是底气十足,并无半分感激与庆幸?”陈国夫人今日打定主意必然要挑一个长孙青璟的失礼错处大做文章。

“夫人此言谬矣。我与世民互不相欠。我当然感激他在我困顿之时不惧嫌隙迎娶我;他也感激我在他母亲病重之际衣不解带侍奉在侧,在丧礼之时不离不弃照顾他,在父亲右迁之际乐悬具陈以待天子,在他亲尝稼穑时一心织纴以显妇德……盖与父亲、舅父教导有关,他们往往以君子之行为约束我,所以比起浮夸赞誉于我有恩德者,我更擅长切实与人分忧……”

“你所谓的分忧就是教唆贵公子饱尝躬耕之苦?”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那又有何妨?帝舜躬耕历山,文王康功田功,哪个不是亲劳胼胝,受人敬仰。”长孙青璟平生所仰,唯彼跣足耒耜之君,尘面蓑衣之主,却又忘记了她与陈国夫人言若参商,意如泾渭,她以宝器视之的德行,陈国夫人却以粪土等闲。

“你好大的口气!——长孙青璟,你丈夫的位置不该在这里,而应该在大兴、在洛阳那些勋贵子弟中间,而不是陪着有罪小吏的养女穿梭在乡野之间——要是知道他这般不成器的样子,世民的母亲该多难受?”

“其一,母亲才不会为这事难受,功母告诉我,母亲是她认识所有贵妇中唯一有耐性亲习养蚕缫丝的奇女子,田庄内外的机杼手无有不服。大概因她平日里不爱显扬,所以夫人未必全然了解她。想来若母亲身为男儿,应该也耐不住性子履亩而食,衣褐而作!”

“胡说八道,你怎可如此方比?”

长孙青璟懒得理睬所谓“类比失据”的指责,字字凿向陈国夫人肺肝:“其二,并非世民陪我屈居乡野,而是我感念他寒泉之思、宏图之志伴他深居简出。我未尝不爱车马喧嚣、绮罗绸缎,但更愿意成全他孝义。所以我心甘情愿陪着他过一几一榻,半粥半蔬的清苦日子,又勉励他弓韬不蠹,箭服常悬,待命戎行,守志不移。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何过失。”

长孙青璟今日方才切身明白,无论她处事如何圆融无碍、周旋中规,李家终归有数个与她志趣殊途,终难相谋的亲属——对于他们来说,这门婚事的存在就是不可饶恕的罪恶。

既然她已经被某些人预判了出身低微、少诲缺教、心机深沉,那么她也无须自证清白,索性直接以迹证心堵住铄金之口。

在长孙青璟看来,此刻哪怕有半点委曲求全、曲意逢迎都是对父母、舅父鞠育辛苦的亵渎,对公婆慧眼择媳的质疑乃至对丈夫赤诚之心的侮辱。

“罢了,看来今日我是白来一趟了。”陈国夫人起身道,“长孙娘子,我因在洛阳听得你夫妇二人与邙山农人织妇多有来往,实在有失体统,故而想来劝一劝。”

长孙青璟低头不语,不赞同,不反驳。

陈国夫人自嘲道:“看来长孙娘子对此不以为然。那么最后问你几句,我走后,你能将我不赞同世民在邙山躬耕一事转告他?”

“夫人特意来看望小辈,如此恩义我不敢不转达。”

“你能劝告世民顾及家族体面,不再深入乡野吗?”

长孙青璟思索片刻,选择坦诚以告绝了指手画脚亲戚的念想:“不能。”

“你会毁了世民的前程。你若不改改恣睢的性子,他早晚后悔自己年少时凭一腔热血和冲动做的傻事。”

“我没有这么大能耐毁他前途,他也不会后悔娶我。不烦劳夫人担忧,哪怕饮水曲肱,我们也会白首偕老。”得意、自信、不惜为爱伤人的刀锋同时出现在这个年轻娘子的眼角,光焰逼人。

“长孙娘子,尽管我对你千般不满,但看在你是世民父母亲选子媳的份上,看在陈公长兄道生一力维护你的份上,看在窦夫人新丧无人管教你的份上,看在唐公忙于宿位宫禁份上,看在你年幼失怙寄人篱下的份上,今日之事便不再与你多计较。”陈国夫人口拙词穷,并未达成令长孙青璟唯唯诺诺听训诲目的,又错失了多次甥媳认真与她交心的机会,此时也只能自己找台阶下,“我与陈国公及窦氏诸长辈将选个时日亲自与你父亲和丈夫将此事说个清楚,以免晚辈们误入歧途——我即刻回洛阳城,你不必相送了。”

长孙青璟却敛衽快步急趋至陈国夫人身侧,作出既像挽留又似送行的姿态。

“你不用这般造作!我不用你送!——明明连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却装出礼数周全的模样!”陈国夫人有些嫌恶地说道,匆匆走下跳波亭,险些在刚滋长的苔痕上打滑摔倒。她气急败坏地推开前来搀扶的婢女。

“作为前任右骁卫将军的女儿,我今日可算收获此生最多关于身世教养的轻视与质疑,本想就此别过;然而李家上下对我呵护尊重有加,我不愿薄待李家贵戚,所以决定代丈夫亲送舅母上车。”

“放肆!固执!”

“听凭舅母怨怼,我循礼行事,不再造次。我权代世民送您。”长孙青璟的执意相送,带着些顽皮的调侃。这哪里是代夫送客,简直是戏弄与逐客。

陈国夫人此番自认为龙游浅水遭虾戏,而李家别业中全无可以压制呵斥长孙青璟无礼之人,有怨气而无处倾吐,便只能悻悻登车。

她打开车帘向后张望,长孙青璟仍然在百米之外的别业匾额下肃立目送,颇有大家闺秀之风。

陈国夫人不由得眉如卧刀、袖卷罡风,愤愤然放下帘帷,啐了一口道:“外示贞静,内藏蛇蝎,蛊惑妖娆,实非良配!”

待到马车消失在一片绿色的浅雾之中,长孙青璟才将胸前相交的双手垂下,神色由不屑转为愤怒。

蝈娘全程陪伴长孙青璟,见到陈国夫人终于碰了一鼻子灰离去,不禁嘘气道:“好大的口气,好大的架子,唐国夫人在世时也从未与诸晚辈公子娘子如此说话!她一个普通宗女,丈夫爵位又是侥幸得来的,还把自己当真公主了!”

“她还威胁说要去其余长辈面前告我失仪之状呢。”长孙青璟突然觉得今日的一切荒诞至极,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

她周身不知因春寒还是疲惫颤抖起来。她就像一只行将羽化的水虿,困于池塘,被一群孑孓搅扰嘲笑,自己却怎么也无法越过水面获得新生。

既然长孙青璟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蝈娘索性把自己担忧一一挑明:“只是杨夫人此番回去并不会善罢甘休,只怕会将娘子有理有据的说辞大肆渲染成无状言谈,去窦氏诸长辈面前诉苦申冤,以道义挟持娘子低头赔罪,恐怕情形于娘子不利。”

“待我想想应对之法……”

主仆二人且行且计议,向别业深处而去。

蝈娘虽说是个年少的婢女,过往却深得窦夫人喜爱。窦夫人背地里对两京诸亲友的臧否她也偷偷记得一些。

尤其是洛阳这些贵妇的长相,喜好,性格,亲疏,她都一一铭记于心。

这位陈国夫人,可谓窦夫人最不喜欢的亲眷之一。

就这一点而言,窦夫人,长孙青璟婆媳二人为人处世确实十分相近——她们都偏好足履实地的方正者,讨厌夸夸其谈的伪善者。

不论是选择丈夫,朋友还是奴婢,这个准则从未改变过。蝈娘对此也深感庆幸。

此时这个伶俐的婢女不免忧虑起长孙青璟的处境:“娘子今天定要将陈国夫人来访时那些有失长辈身份的,轻视娘子与娘子母家的言谈悉数告诉二郎,切不可令陈国夫人恶人先告状占了先机。省得杨氏在陈国公面前虚情假意地说自己一心想要维护公子与娘子周全,娘子反而以下僭上,礼法荡然。陈国公耳根一软说不定就在唐公面前提及此事,到时便是有理也说不清。娘子今日一定、务必、切记不要忘了告诉二郎陈国夫人是如何恃强凌弱、尊不恤幼的。二郎定然会在诸亲面前竭力维护娘子……”

“我倒是不担心他会轻信一面之词。”长孙青璟叹息道,“我只是害怕他在邙山一番作为被陈国夫人这个败事有余的舅母捕风捉影说将出去,在众长辈逼迫之下,公子改弦易辙之议,困于众咻,不了了之。那些可怜的农户们就像做了一个短暂的华胥梦……”

终于把老巫婆赶走了

把黑子们的言论整理了一下借阿璟的口一一反驳吧。我知道你们都憋屈过,但是一想到皇后才是历史上的赢家,该憋屈的是黑子才对!

自信的女孩,只会见贤思齐,不会因为所谓血统门第自轻自贱,大家祖上都是做什么的,拓跋(拔拔)家的孩子难道不知道吗?

我心中的皇后从小到大都不是包子性格,有仇自己报,从不等二凤救,但是充分信任二凤。这才是可以执行PlanB的顶级队友[666]

明天二凤回来了,你们猜剧情吧[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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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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