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一年二月的洛阳城郊邙山,早春的风在寒暖不定的天意中转换,却已掩不住泥土下、沟渠中、原野上跃跃欲试的生机。黄土下、岩石中乃至溪流深处的新芽蛰虫,并不因为春天的任性而放弃了触摸阳光的机会。
李世民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大氅,静候于妻子所居寝室之外。自从在桑林中得了教训,他除了昨日黄昏那情不自禁的轻吻,一向对长孙青璟礼重有加。
正准备为长孙青璟梳妆的阿彩见到郎君如此拘束,不禁掩口偷笑。
她跨步进入寝室,打开窗户,支起铜镜,准备为长孙青璟梳洗。
李世民偶一回头望向正在向耳后整理发绺的妻子。长孙青璟的手指在乌黑如缎的发间温柔穿梭。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纤细的指节上跳跃。她不经意的动作好似在抚弄一把无形的箜篌。
“昨天选好的男装。”长孙青璟轻声向阿彩道,“发髻幞头也要跟真正的郎君一样,定要让人认不出来。”
“无他,不须挂意!”阿彩笑道。
接着,长孙青璟就把一切梳洗事务交给熟稔此道的阿彩。自己从妆奁边取过郑玄笺注的《论语》,自顾自看起来。
她刚从《左传》里“西狩获麟”的悲戚中恢复没多久,一时也读不进任何文字,倒是对窗外的异动更加敏感。
“二郎看什么?”长孙氏察觉到丈夫灼热的目光,唇角微微上扬,回头问道,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你看书的样子真美。”李世民半开玩笑,语气中并无亵渎反倒是充满着仰慕,“女之专诚,至妍者也。”
长孙青璟收起卷轴笑道:“你傻站在窗外做什么?快进来等我。”
“娘子不要乱动,我正梳椎髻,要是梳歪了,戴幞头就不好看了。”阿彩双手贴近长孙青璟两边额角,将她的脸调整为正对铜镜的方位。
“需要我帮你举着书吗?”李世民放下盛着酪浆的杯子问道。
阿彩转头嗔道:“二郎勿添乱,娘子的头发又多又长,梳成椎髻且不露馅需要动一番心思。你还撺掇她看书!”
“我不乱动。”长孙青璟对着镜中映出的丈夫身影道,“你也不要乱动。我的心思也不在书里——一半在那只羽化的水虿身上,一半在张亮与李梵娘的婚礼上。”她一手执起一根发簪,对着铜镜问道:“帮我选一根,乌木簪还是玉簪?”
“玉簪,我已经很久不见你用玉饰了。”李世民叹了口气,也望着铜镜中那张清丽的脸。
“好,就用玉簪。玉饰是对你朋友的尊重,今晚婚礼结束回家换回榛木簪是对母亲的怀念,两者并不相悖。”长孙青璟将玉簪递给阿彩,阿彩稍作整饬,一位英俊少年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今日,且看我长孙青璟如何扮作少年郎。”说罢,她便咯咯笑个不停。
李世民低笑道:“是是是,现在长孙郎君可谓貌比潘安,轩然霞举。今日你可是要充作张家表亲,助张亮闯关抱得美人归的,莫要露了娇羞的女儿态。”
长孙青璟转了转灵动的眼珠,凑近铜镜细细端详一番,总觉得假扮男子缺了点什么。
“说得不错,确实还还差点丰神俊朗的神采——你站起来走两步让我学学!”长孙青璟一边放下铜镜一边支使李世民。
“多事!”李世民哭笑不得,“说得你从未见我走路一样。”
“走几步。就几步嘛。”长孙青璟的声音娇娇娆娆,令人头皮发麻难以抗拒,“你不走给我看,我怎么学郎君走路;我今日婚礼上露了馅,岂不是折了你的面子……”
阿彩一手执梳一手捂着嘴,背对着二人,还偷偷做手势让屋中其余婢子都故作忙碌不要再盯着二人指手画脚了。
“好好好。”李世民便勉为其难在屋中规行矩步,别扭得自嘲起来,“你看,你这么盯着我,我都不会走路了。”
长孙青璟“噗嗤”笑道:“你也会慌张?不须再走了,你就像跳傩舞的。你看我假扮男子像不像?”
长孙青璟利落起身,阿彩趁势将一袭靛青色圆领袍服为她披上。深色修身襕袍衬得她身姿挺拔。她故意压低嗓音:“李兄尽管放心,李兄的恩人,便是某的恩人;李兄的妹妹,便是某的妹妹。代吟催妆诗、却扇诗一事,某安敢不尽心竭力?”
说罢她还从刀架上取下忍冬纹障刀挂在蹀躞带上,还学男子般向阿彩抱拳一礼道:“彩娘,今日由某陪同你参加落星峪张李两家婚礼,某定保你无虞。”惹得李世民和众人都忍俊不禁。
院外传来蝈娘报信的声音,车马已经准备停当,长孙敏行正在等待三人。
四个人又确认了一下在这场常人看来平淡无奇,在两位新人眼中无比盛大的婚礼中自己分别认领的角色。
李世民充当新娘李梵娘的堂兄,长孙青璟充当新郎张亮的表弟,长孙敏行充当执事赞者,阿彩充当喜娘并为李梵娘梳妆。
四人计议完毕便骑马登车。
李世民为妻子披上斗篷,手指在她颈后不经意地停留了一瞬。长孙青璟回头,正撞进丈夫闪躲的眼眸中。
李世民绕到长孙青璟身前:“虽说时机不对,我有一句话还是不吐不快。敏行也在,我若不给你一个交代,在你族兄面前也很心虚。昨天陈国夫人——”
“都过去了。”长孙青璟松爽地答道,“该说的我当场都跟她说了,大概就是这几个字的意思——我没错,我不改,不想听,随便你——毫无保留和掩饰,你舅母大概气坏了。”
“也是,大不了一起挨罚。”李世民坦然笑道,指尖轻触长孙青璟交握的手掌,“不过还是谢谢你为了我那些轻飘飘的大义远志与这个愚妇争辩,难为你了。”
他的眼里盛满了只有她能读懂的温柔、释然与骄傲。
“走吧。”长孙青璟拍拍蹀躞带上的障刀,“今天可是你救命恩人的大日子,不准说无趣的话,不能错过吉时。”
李世民收回目光,神色已恢复如常:“你说得对!今天是张亮的大日子,我怎可想这些无趣扫兴的事情。”
马车沿着邙山小道缓缓前行,车轮发出咯吱的声响,碾过成簇的紫花地丁,沾染上了一丝春天的味道。
长孙青璟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落星峪,招呼马上的李世民靠近车窗,轻声道:“张亮到现在还不知我们真实身份,这样妥当吗?”
“正因不知,才更显情义深重。”李世民目光悠远,叹道,“那日他在邙山下群豺狗围攻我时救我一命,只当我是普通的落单的村居子弟。如今他成亲,我们以寻常友人身份祝贺、帮忙,不令他心生疑窦,岂不纯粹?”
长孙青璟若有所思地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袖中的诗笺——那是她为今日准备的催妆诗。李世民瞥见她的动作,有种回到自己婚礼迎亲之时的错觉:“你不是经历过婚礼吗?不会还害怕吧?”
“我倒真有点慌张。”长孙青璟坦诚以告,“毕竟上一次我是新妇,只管给你出难题就是。这一次我却是新郎的捉刀客,会面对宾客们各种刁难取笑,还要在一群陌生村夫村妇面前吟诗——李世民,你笑得这么诡秘,不会准备在催妆时故意为难我吧?”
李世民大笑:“我哪有本事难住你!我的观音婢在两京贵女中诗才无双,不对,长孙郎君可是令洛阳纸贵的大才子。今日定叫那些乡野村夫大开眼界!”
车马渐近落星峪,四人便分作两队各自不相熟的访客,长孙敏行与长孙青璟进入张家宅院,李世民于阿彩来到李梵娘住处。
张家的窄小院落中,已是红绸高挂,鼓乐喧天。简陋的农舍中架起气派的青庐,庐帐中被装点得喜气洋洋。
青庐内外摆着几张粗木几案,长短高低皆不相同,大概是乡邻们自行拼凑的。
邻里乡亲穿梭其间,孩童们追逐嬉闹。长孙敏行先一步进入院中,向张亮拱手道:“张郞,我这个礼生来你家的路上恰好遇到你表弟,便携手前来。”
说罢,长孙敏行附着张亮耳朵告知眼前俊朗的小郎君就是李世民的妻子假扮的,张亮吃惊地向长孙青璟拱手致意。
长孙青璟配合地以男子姿态规行矩步至张亮面前,还故意大声说道:“兄长的请帖我已经收到数日,今日特来贺喜,并陪同兄长一同迎娶新妇。”
“来得正好!”张亮欣喜不已,“我正缺一位代我吟诗的雅士。表弟真是解我燃眉之急。”
他开心得踉跄一下,惹得周围人哄笑:“新郎官今日开心坏了,你们表兄弟二人不知何时启程迎新妇子回来?”
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妪拄着拐杖走来,眯着眼打量着长孙青璟:“这位郎君面生,是……”
“老太太,我是高孝璟啊,张家最爱追着黄狗闹的外甥。”长孙青璟故意装出与老妪万分熟络的样子,挽起她的胳膊走了几步,“我小的时候,总是偷你家的石蜜糖吃,你都不舍得打我。如今我不过是个子高了些,又多读了些书,你怎么就不记得我了?”
长孙敏行与张亮不禁由衷钦佩长孙青璟信口雌黄的能耐。连张亮本人也开始怀疑他真的有这么一个伶牙俐齿、调皮捣蛋的表弟。
老妪听了那么多细节,脑子有些错乱,也莫名奇妙地在记忆中翻出那么一个本来并不存在的孩子。
她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荥阳那边的亲戚!快请进,先用些酪浆胡饼,迎亲时又要下婿又要对诗,不吃饱可是连新娘子也接不回来呢!我听说新娘子的堂兄是洛阳富户,为了丧亲的堂妹特意来主持婚礼——这种见过大场面的人,必然狠狠为难我们这些乡野村夫村妇的。”
“我不怕他。”长孙青璟咬了一口粗制滥造、油水不足的胡饼道。
我们阿璟就是这么一个对亲人,对朋友又活泼又宽容的样子[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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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换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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