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想回家。林雯雯突然想到。
但好像是不行的。
她今天下了晚自习后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去,反而出现在了这个标着“内有标间”的破旧青年旅社里,像一只野猫那样机警地观察着四周。
她校服的袖子被叠了三折,规整地挽上去一截,但又突兀地被主人拽下来,齐平于小臂的中央。在她手边的背包里,她知道,在那里装着足够吃半周的压缩食物和一套干净的换洗衣服。
她在经历一场蓄谋已久,却仍然匆匆忙忙的离家出走。
这里是位于邺京市南边的老城区。在平日各类官方宣传里,它是保留了邺京在科技大爆炸的二十年间变化的切片标本——翻译一下,就是老楼林立、墙皮脱落却没有刷新涂料,一眼望去就像是开了发黄滤镜,迟早要被拆迁的那种地方。
也正因如此,在消费高昂的邺京,那些便宜的胶囊旅馆、青年旅社才都被开到了这里,堪称离家出走的绝佳落脚处。
林雯雯小心地掀开了自己的袖管,在看到从肩膀一路爬到手肘的黑色纹路后,她像是被针扎中了眼睛一样,立刻闭上了眼,手忙脚乱地把袖管又恢复了原位。
黑色是不是又扩散了?她这么想着,想再看一眼,可捏着袖口的手却怎么都动不了半分了。
她可能是病了,或者是转化了。
她的听觉视觉都比之前敏感了许多,痛觉却大幅度降低。伴随着她越来越频繁出现的幻觉,精神状态也越发不安定。每每当她闭上眼,那种无法压抑的,从内脏到体表都化为一滩凝胶的幻觉就会席卷她的脑海,让她恐慌到夜不能寐。
前些天出现在学校的医生、医疗机器人,还有被装在急救舱里抬走的、大口大口往外吐着黑色□□的同学们纷纷在她的噩梦里粉墨登场。学校不情不愿地停学了,她从宿舍回到了家里,在熟悉的被窝和玩偶环抱下,闭上眼却还是只能看见那些黑色搅作一团,像是长满了眼睛的霉斑。他们傻愣愣地盯着她,看不出形状的嘴一张一合,有泡沫破碎的啵啵声在她耳边不断响起。
【你为什么没有感染?】他们问。
【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
【你为什么没有……】
她快吐了。
她赶紧拎起背包,一时不查把那团鼓囊囊的包袱撞在了旁边的年轻人身上,直接把好像在发呆的路过小年轻撞了个踉跄,捂着胳膊欲言又止。
但她此时已经没时间顾虑对方了。
她冲进厕所,扒着洗手台,扣着嗓子想吐,最后还是没能吐出来,却又庆幸于在自己张嘴时,没有夹杂着晶片的黑色□□喷涌而出。
她深吸了口气,在用冷水洗了把脸后,看见镜子里映照出自己自己泛起灰色的眼珠,看见眼珠正当中的瞳孔逐渐扩散,不复之前黑漆漆的圆形。
运气好的话,过一段时间,它应该就会变成一个黑色的空心圆。可如果运气不好……
噩梦就成真了。
运气不好的情况很简单,是指她感染了一种近期在邺京流行,在新闻里被叫做“裂如莲”的烈性疾病。这种疾病病程极短,潜伏期更是容易和近些年被称为以太化的常见生理现象分不清,可一旦症状发作,病人就会从内脏开始裂开,最终□□片片剥落,就像它的名字所描述的那样。
林雯雯第一次这么希望自己遭遇的是以太化。至少这样她只需要变成一个现今已经被习以为常的特殊群体就可以了。
以太化,以太人类。她暗暗祈祷,又将一捧水扑上了脸,像是想提前粘起自己尚未裂开的脸皮。
以太,是这些年科技爆发的基础。不论是使用什么类型的方法论做学问,人们总是会不自觉地拥有同一种倾向:寻找最为基础,无法再被进一步分割的概念或者元素。在无数的幻想类作品里,这些连是否存在都成问题的基础元素被赋予了同样无以计数的不同性质。可当它真的出现在世界上时,人们却只能发现它最基础的那一种用处。
构成。
它们被认知为极微小的单位,以至于甚至可以吸附在意识这种几乎没有任何物理学质量的“东西”之上,于是生命便从死物中诞生,以将意识活动实体化的研究以太学终于登堂入室,以全新的视角研究由这些互相连接着的小单位所构建出的已知的、未知的万物。
“以太生物”就是由未知走向已知的生物之一。但在他们变得可以被认知之前,他们一般会被认作妖怪、怪物,或者其他的用来形容这种有着异常体质,不稳定新型的奇特生物的名字。
以太生物说是生物,其实也并不是某种特定的种群。他们的本能让他们在如地下种子一般蛰伏着的胎儿期就去模仿其他生物的生理构造,混入它们的族群,装作幼崽接受社会化,最后成长为其中无比普通的一员,再繁衍后代,将自己的基因病毒一样混入其中。
但只要属于以太生物的基因被激活了,那就会引起一系列的,从外貌到内里的变化,这一过程被称为“以太化”。
人类自然是会被模仿的生物之一。
模仿了人类的以太生物,就与人类留下了带有以太生物基因的后代。这些后代虽然看起来与普通人无二,但是却携带着以太化的基因,他们便被叫做以太人类。
至于要问具体有多少人是以太人类的话,那就更无从考证了。在人类的历史里,隐藏了太多一生都没能以太化的以太人类。他们留下了带有这一基因的后代,而后代又留下了更多的后代。一代复一代,这些或许已经以太化了,或许一辈子都没有以太化的“人类”,就彻底融入了社会。
换句话说,以太化后自然需要遵守更严苛的管理条例,这并不是什么会毁人一生的情况,也因此,它才会是那个“运气好的情况”。
她最后又用水擦了擦嘴,刚转身出门,就发现之前被自己的包打了的年轻人正有些局促地在门外等她。
他是个清秀的年轻人,看着面善,会让人不禁想问路。即使是挨了林雯雯一包,他投来的目光也是探究多于生气。
林雯雯一下就愧疚了。她刚想道歉,却一瞬间汗毛倒竖,吓得转身就跑,更是顾不得身后情况,只知道埋头跑到自己的房间门口才停下脚步。她抖着手想开门,但不论戳了几次漂浮在面前的屏幕,都没能找到能与房门相匹配的钥匙。
她这才惊觉这家青旅因为过于老旧而根本没有配置模块化的钥匙,前台给的实体钥匙不在兜里,可能是被她随手放进了背包。
可背包现在也已经不知去向。
她又摸了一遍衣兜,未果,恐惧便一下压垮了她最后一丝神经。她脱力地蹲在了门口,把头埋进胳膊里,努力平复着疯狂的心跳。
应该没追上来吧?也是,没有人会没事追一个陌生人的。她自我安慰。
她抱住自己,想起刚才见到的那个东西就止不住的战栗。她的脸上一片湿漉漉的,头发黏黏地沾在脸颊上,那并不是什么好受的感觉,却是此时她心中恐惧的绝佳具象化。
那是什么?为什么我会看见那种东西……那真的是应该存在的……
她的肩膀突然被人轻轻地推了推。
是楼下那个年轻人。
林雯雯其实没道理怕他。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人畜无害,对人态度大概应该挺友善——他甚至提来了她掉了的背包!明显他只是一个普通路过的好心人。
可是,普通的好心人的身后是不会出现那种凝结起来,像是张开的嘴一般形状的黑雾的。
那绝对不是幻觉。因为每当她注视着那张巨口,一种对死亡的恐惧就会席卷她的心头。
别人难道看不到吗?她哆嗦着直纳闷。
那个年轻人却对此浑然不觉。他拎着那个标着“邺京大学附属高级中学”的背包,轻声说:“那个……你的包落在厕所门口了……”
他看着林雯雯像防贼一样抢过背包的样子,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有足足几秒没有反应。
但他最后还是犹豫着问道:“你,你没事吧?”
林雯雯睁圆了眼睛看他,没有吭声。
年轻人好像是以为自己吓到她了,又是一哽。
他有些笨拙地蹲下来,让自己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姿态:“别害怕别害怕!我没有恶意!只是……”
我怕的不是你啊!
她看到那张嘴几乎就贴在那个年轻人身后。它蠕动着,扩张着,像是绞作一团的千万牙齿。
他们就这样一起沉默了。空气里只剩下了嘎吱嘎吱,不知道什么在被咀嚼着的声音。
这寂静并没有持续多久。那年轻人刚开口说:“如果你遇到了……”,林雯雯终于找回了腿部的力量,一下子就爬了起来。
她双手紧紧地抱着包,摇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就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青年旅社,躲在了街角。
她受到了极度的惊吓,就只能背靠着冰冷的墙面大口喘气。
随着情绪的起伏,她感觉胳膊上的黑色纹路开始发热,而在这种诡异的热度之下,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穿外套就跑了出来。在已经冰天雪地的邺京,她只穿着一身单衣。
她抖了一下,心里忐忑。
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他背后会有那种恐怖的东西?
那是被他控制的吗?他要做什么?
她越想越不安,下意识打开了终端想报警,却在看到那几十个来自父亲和母亲的未接来电时又手一抖,关掉了那个浮空的界面。
你已经快成年了,她对自己说,很多人在你这个年纪都已经能独立在现代社会生存下来了。
你绝对不可以回家,在他们面前吐出一滩一滩的黑色粘液。这种高传染性的污物会浸润家里带着木头纹路的地板,溅射在干净的餐桌上,死亡的腥味与悲痛的臭味将在原本温暖的小家里不住扩散。
直至空无一人。
她突然哽咽了,内心祈祷着那个陌生人能赶紧离开。
尤其现在还开始下雪了。
她看着那一颗颗从空中落下的白点,搓了搓手,才发现自己的手脚竟然已经冻僵了。
邺京的冬天冷得远超她的想象。
她颤巍巍地把手伸进包里,绝望地发现自己的包里没有第二件外套,却也在无意间摸到了一杯刚才前台小姐带着过分热切的笑容送给她的自热咖啡。
她摸出那杯号称是旅店自制的咖啡,轻轻拉开杯口,就看到一阵带着咖啡浓香的淡淡热气从杯中翻腾而上,融化了从空中缓缓落下的几颗粉雪。
爸爸妈妈现在该吃饭了吧?她突兀地想到。
再过半个月就是冬至了,也就是所谓的小年夜……妈妈会准备什么?荔枝肉?羊肉糕?边角料会喂给可可吗?它一直很喜欢羊肉味的东西……
她赶紧用力晃晃头,把这些想法甩出了脑袋,准备喝几口热的,让身子也暖一暖。
可好巧不巧,她刚把杯子凑到嘴边,就感到自己的小腿被什么高速冲来的东西猛撞了一下。
那是结结实实的一撞。她脚一滑,无法保持平衡,差点摔倒在结了一层冰的地面。幸好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身边的扶手,才勉强站稳,却还是手一抖,那杯刚开了口的咖啡被全都扣进了雪地里。
看着她脚边的雪逐渐被染成深棕色,她悲愤地低下头,满腔愤慨却在看到一只正摇着尾巴,扒拉她运动鞋的小黑狗后烟消云散了。
那只小黑狗看起来皮毛光滑,不像是流浪狗。但她转头望去,却没有看到应该跟在小狗身边不远处的主人。
林雯雯喜欢狗,甚至在她现在回不去的家里也养了狗,此时她更是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
基于小狗的颜色和体温,这对她而言可以说是物理意义上的雪中送炭。
她蹲下来摸了摸小狗的脑袋,问:“你也离家出走了吗?”
它的毛有些扎手,却十足温暖,林雯雯没忍住,多揉了它几下。
“可怜的小家伙。”她喃喃自语。
小狗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它只是睁着滴流圆的小眼睛,伸出自己还带着点雪花的小爪子搭在她的膝盖上,用自己湿润的小鼻子去拱林雯雯的手。
她这才发现小狗长着滑稽的白肚皮和白屁股。只有一条黑色的小尾巴突兀地立在白白的屁股上,正一晃一晃的,像是在问她发生什么了?为什么要在这样的雪天里蹲在屋外?
她本想微笑,可从手边传来的熟悉温度却像是某种强味的调料。她鼻头一酸,眼泪不自觉间就啪嗒啪嗒地落在了被咖啡染成棕色的雪地上。
“我,我好想家啊……”她抽泣道,感觉到那温热的小身子往自己怀里凑了凑。
那太温暖、太柔软了,她把小狗抱得紧了点。
“但是,如果我真的生了病……我肯定会传染给爸爸妈妈的……我不想,我不想让他们因为我,也生那种奇怪的病……”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房屋街道被拉长,像鬼影般摇曳。她突然希望这只是冰凉的梦境,可她又能感到脸上传来的一点湿润粗糙却温暖的触感。
小狗在舔着她的脸,努力舔掉她落下的眼泪,于是她这才真的哭了起来,温热的泪水流到衣领上方才变得冰冷,却仍继续落下,直到融化了她脚底的冰雪,与那些咖色的液体混作一团。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她眼睛都哭得发痛,湿润的皮肤在寒风下起了一层皮,小黑狗都一直陪在她身边,像是一团温顺的小火苗。
在小狗的粗糙的舌头又一次舔过她手背上的泪水时,林雯雯才突然觉得这么哭下去实在是没有意思。于是她一手擦着模糊的眼角,一手揉揉小狗的脑袋,破涕为笑:“好啦,我知道了。既然选择了,我就不该哭了,想想之后……啊!”
她被吓得跌坐在了雪中,从雪地里突兀生长出的黑色尖刺差点划破她的手。
是那些咖啡在接触了她的□□后产生的反应。
她惊叫一声,赶紧站了起来,这才发现那一整片的白雪此时都已经被血管状发散的黑色结晶所覆盖。
它们在阴沉的天空下折射着不祥的光,像是拔地而起的尖刀。
如果这些咖啡刚才没有落入雪里,而是被自己喝下了肚……
她遍体生寒,随即拉开了青旅的后门,一头又扎了回去。
她正想高呼,让大家都不要喝那可疑的咖啡,才发现青年旅社那不大的大堂里此时已经挤满了警察。而那些原本在柜台后的工作人员们都被带上了手铐,正在协警机器人的指引下垂头丧气地被带离现场。
不是?这是怎么回事!
她这一闯入倒像是往火盆里丢了块冰块,本来还充满了询问和狡辩声的大厅里顿时一片寂静,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都落到了这个大呼小叫,明显不属于这里的高中生身上。有的沉不住气的还气得用力拍被抓着的犯罪嫌疑人后背:“你们作孽哦!卖药之余还拐卖?!”,惊起此起彼伏的“冤枉啊!这真和我们没关系!”
但也有机敏的警察一下核对出了她的身份。他拉住了林雯雯,急迫道:“林雯雯?这么巧!现在这种乱的要死情况你个小孩子还到处乱逛什么!走快跟我回局里!你家里都急疯了,正在公安局闹……”
“我不回去!”小姑娘爆发出了尖叫,她自暴自弃地拉起了袖子。
“我生病了!我不能回去!你也别拉着我,不然你也会被我传染的……”
她胳膊上那形状可怖的黑色纹路也是吓了那警察一跳。他的手下意识地一松,就像是被蜈蚣蛰了一下。
林雯雯看准机会正想跑,就听见从后门处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犬鸣。
她回过头,就看见那只刚才还依偎着她的小黑狗正堵在门口。它一反之前乖巧的样子,压低了身子,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从喉咙里发出预示攻击的呼噜声。
也就是这几声犬吠唤醒了来找人的警察。他又拉住了迟疑着的林雯雯,像是怕她又跑了一样,再次劝道:“诶,小姑娘你现在不还没犯病嘛!这时候再不去医院就晚了!而且万一只是以太化呢?你要是留在这里,那才是危险……”
她又听旁边有人说:“小姑娘你可不知道,这里是个毒窝啊!就这些个,这里的工作人员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干净。你要是在这里住久了,吃了他们给的东西,那才危险!这样,你先别急,你跟我们走,先见见你爸妈……”
他剩下的话林雯雯都没再听进去了。她只觉得自己大脑里一片空白。
毒窝?吃的喝的?
她看了看那一群穿着员工制服的嫌疑人,想起了那杯倒在雪地里的咖啡,从中生长出的黑色晶体,以及当时前台小姐那没有笑意的眼睛。
那我现在,应该……
好巧不巧,她的终端发出了“叮”的一声,竟是收到了来自周围的陌生人的消息。
【你放心地回去吧。】
回去?我怎么可能放心地回去?林雯雯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对方正在输入中”只感到一阵好笑。
就算这里待不了了,我也不能回去。我不能就这么带着病……
【你没病。你只是以太化了。】
【先回去看看吧?如果你真的没有生病,那你不也不用离家出走了吗?】
这不可谓不是一个极有诱惑力的可能性。她本就不愿意离开家,四处飘零,只是担心自己感染了恶疾,从而连累家人。
如果真的是这样……
她颤着手刚想回复,就看到屏幕上又出现了一句【是小狗告诉我的。你信不过我,总不会信不过它吧】。
林雯雯一愣。虽然她不知道是信任一个可能是素未谋面的人更不靠谱,还是信任一只奇怪的狗更不靠谱,总之她却再不挣扎了。
所幸,医院的测试结果是好的——她单纯是以太化了,并没有患上任何可怖的疾病。她就这样被急疯了的父母抱在怀里,事件也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当她再次想起那个发来消息的好心人,并且试着去联系他表达感激时,她几乎是毫不费力就搜到了他的名片。
光辛街道街道居委会办事员 王睦友
那分明是被那张巨口跟随的年轻人。
而不管她怎么尝试给对方写感谢信,她的终端却都只会显示“不存在此收信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