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遗忘

(1)

当接到那份工作的时候,我不由得感觉到了一丝兴奋。

毕竟,美墨渚这个名字,对于我来说可算不上陌生,我的父亲长年痴迷于曲棍球比赛,在我还小的时候,他就常常带着我一起看球赛回播,自然而然,我也耳濡目染的知晓了一些运动名将。

被誉为“场上猎豹”的王牌选手,在国际赛事中引领团队拿下一个又一个的冠军,是多么耀眼的一个人啊!

于是怀揣着憧憬,我随着介绍人一起,兴冲冲的到了她所居住的屋子。

那会是怎么样的场景,我一路上都在想着。

可是,当见到她的那一刻,我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漂浮而上的梦就像雾气,风一吹,便显出了腐朽的内核。

躺在摇椅上的老人,神情淡漠的盯着空白的墙壁,即使我们直接打开了她的家门,她也丝毫没有移开目光。

斑白的鬓发,沟壑般的皱纹,微弯的躯体像一棵苍老虬曲的树,而扎根在躺椅上的是突兀嶙峋的根。

她老了。

可能正是因为她年轻的时候过于耀目,所以才会掩住我的认知,让我忘记其实美墨渚,早已步入了暮年。

“美墨女士的队友委托我寻找能够照顾好她的人,因为…现在情况有点特殊。”

介绍人从包里拿出一匝便签,还有几瓶做上了标记的药。

“美墨女士…被确诊为阿尔兹海默症,她的队友也不能常常过来,所以需要可以贴身照顾她的人。”

于是那一匝便签被塞到我的手中,介绍人又将药放在了桌子上。

“这些是注意事项——需要我介绍一下屋子里的设备吗。”

又一大串话从她的嘴里倾泻而下,仿若瀑布般坠在石上,几滴零星的话语钻入我的耳中,而我,刚从落差的泥沼里恍惚的拔出身子,现在也只能汲汲皇皇的摇摇头。

“那好,我还有下一个介绍,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打我的电话。”

家门再次被打开,又被轻轻的关上,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我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行李,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卧室,厨房,厕所,一切都比想象中要整洁。

走廊的尽头有一扇关住的门,我尝试拧了拧把手——房门被锁住了。

回到客厅时,她仍坐在那里,呆楞的看着空无一物的墙。

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人们都会遗忘一些东西,而阿尔兹海默症则是遗忘的加速器,亦或者,是放大器。

当你无限的放大遗忘这个过程,当你所见所闻慢慢抹上白色的油漆,当你看到熟悉又陌生的人闯入了你的世界。

我想起了朋友的话。

“她们都只不过是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在遗忘的漩涡里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的臆想。”

夕阳已经落下,天渐渐黑了,我打开了客厅的灯,透过窗户,我远远的看见那一片属于城市的霓虹灯。

[等明天,去问问那个介绍人吧…那扇门,还有…关于她的故事。]

(2)

她和我曾照顾过的病人都不一样。

在做私人保姆前,我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养老院志愿者。

在那一方土地上,辱骂,喋喋不休的抱怨是最常见的现象,夜晚在屋里踱步,压在地板上沉重的脚步声则成了夜晚蛙声的伴奏曲。

撕碎的衣服被单数不甚数,上一秒握着你手温和笑着的老人,也许下一秒就会尖叫着让你滚开。

我早已习以为常。

但她并非如此,安静这个词已经不能用来形容她。

停滞,对,这个词好像更为恰当。

吃早饭,在躺椅上凝视墙壁,午饭,回到自己的卧室,晚饭,然后便是睡觉。

她从未对我发出抱怨,不如说,很大一段时间她都在沉默中,偶尔嘴里呢喃着几个我无法听清的词句。

她有时候也会到那个上锁的房间里面去,轻柔的开门,关门,然后便是咔哒的上锁声,除了吃饭的时间,其余时候无论怎么叫她,她都不肯出来。

而我偶然的在她盯着的墙壁上面发现了一个孔洞。

那里曾钉过什么东西吗,画像?照片?亦或是记事板?

我仿若寻宝般的猜测着。

只要存在过的东西都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在和介绍人更为深入的交流后,我知晓了。

原来,她曾经有过爱人。

介绍人没有细说,但曾经一词,已经可以表现很多东西。

她的爱人离开她了吗?又或者——去了遥远的彼岸。

介绍人还说,她的病症就是在那之后陡然的加重,她开始认不清她的队友,她的邻居,她所有的一切都被拉入了深海之中,而她沉溺于此。

也许,那个孔洞曾挂着她们的结婚照,红底白衣,带着青涩甜蜜的笑。

她们会在周末一起赖床,她们会牵着手走在铺满金黄落叶的小道上,她们会在对方失落的时候给予一个鼓励的吻,温暖的吐息留在脖颈,和煦的风吹过。

想到这里,我不由的感到一丝悲哀。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她的身体逐渐衰老,她的精神也慢慢走向死亡。

那一夜的晚上,老天毫无预兆的发起了威风,电闪雷鸣,窗外倾盆大雨,而来自卧室的尖叫声更为凶猛,我跑到卧室里时,只看见了缩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的她。

“没事,没事。”

我试图安抚住她的情绪,可她只是不断的尖叫着,而在那尖叫声中,还混杂着一个不断重复的名字。

“穗…”

一道雷在窗外炸开。

“穗乃….”

我俯下身子想要听清她的呼喊。

“穗…乃香。”

那是她爱人的名字吗?

我向后退去,脚却碰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顺着脚边的触感看过去,一个老旧的玩偶静静的躺在地板上。

那是她最喜欢的东西,即使它已然是个旧物。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表现,在她的世界里,那个玩偶并不是掉下了床,而是真真切切的遗失了。

她再一次面对了失去。

正如她失去了她的爱人。

我低头捡起那个玩偶,将它放在了她的身侧。

看到那个玩偶的瞬间,她停止了尖叫,但她并没有快速的将它抱在怀中,而是愣愣的看着那个“失而复得”的珍宝。

颤抖着手臂,她的指尖触碰了玩偶的绒毛,慢慢的,手指划过的抚摸——仿若那并不是一个玩偶,而是某个人的脸庞。

终于,她抱紧了那个玩偶,在雷雨声中沉沉的睡了过去。

而我轻轻的关上了房门。

那夜雨未停,雷声依旧,只是思恋扎根,隔出了一个模糊的世界。

她在那里寻找着零碎的时光。

她在那里寻找她爱人走过的痕迹。

(3)

那可能是我有生以来最为惊恐的一刻。

如往常一样的起床,出了房门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虽然她外出用的鞋子还好好的躺在门口,但我心中却突然生出一丝不安。

于是我打开了手机的gps系统。

为了保证她的安全,留有定位芯片和电话的绑带是不可缺少的,而屏幕上移动的箭头表现她正向一条河的边缘走去。

我甚至都来不及关上屋门,便一路向着那条河狂奔而去,长久没活动的身体在剧烈运动后发出抗议的咯吱声,可我不敢停下。

[万一…]

脑中刚冒出的想法立马被我压了下去。

[不会的..不会的..]

终于,五分钟后,我几乎是力竭的到了河道边的坡道,而在长满青草的坡面上,我看到了环抱着双腿的她。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铺着大块石板的小路上,有两个少女正在玩着曲棍球。

一个姑娘灵活的接着另外一个姑娘传过来的球——不甚熟练的动作和无法掌握的力度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新手,但是接球的少女并无怨言,只是温柔的回应着另一个少女的每一句话语。

我走到了她的身边,然后慢慢坐下,她并没有在意我的到来,好像那两个少女占据了她所有的目光。

是那属于青春的气息,唤起了一刻她曾经也拥有过的朝气吗。

也许她想起了她曾经在球场上的光辉。

也许,她曾经也有一个和她一起玩过投球的少女。

我不知晓她的故事,即使现在我是离她最近的人,我也始终只是她世界的旁观者。

我只能用不断的猜测来完成我所想的她所经历的一切。

旁人无法知晓,她也不断遗忘。

就这样,静静的坐在那里,她看着两个少女,而我,不断的编织着他人的生活。

“我想…我想..”

“章鱼小丸子..”

“我想吃…”

她突然的开了口,向我提出了请求。

这也许是一个好的征兆,虽然她那句话说的含糊不清,我还是欣喜的站了起来。

河道的附近有很多流动摊位,自然也有章鱼小丸子的店,她作为病人并不能吃太多的油炸食品,所以我只买了小盒的分量。

当淋上照烧酱的章鱼小丸子摆在她面前时,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眼中突生的一丝光芒。

那可能也是她的挚爱吧。

我在心里咯咯的笑着。

在那之后,一切仿若都向着好的地方发展。

她开始会和我说一些话,大部分是颠倒不清的单人倾诉,但那已经好过沉默,

她也能记起一两个曾经队友的名字,比如莉奈,比如志穗。

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并不是没有痊愈的例子,也许她就是多数人中的少数。

她在躺椅上悠悠的摇着,我伏在桌上,一下一下的敲着桌面。

深秋的雨频繁,近日却都是难得的好天气。

好事成双,我心里暗暗的想着。

被困在时间里的她,正不断挣扎的摆脱身上的束缚。

在交融的身份。

在恐惧的漩涡。

等她重新醒来,也许她会惊讶,我身边怎么还有这么多需要认识的新人。

虽然这话带着一点童趣的意味,不过她不正是如此吗,我们是从小到老,而她却是在生命的后半程与我们逆流而行。

我们最后都会抛弃所有,回归根源。

(4)

那是一年前的一则报道,我滑动着鼠标,看着屏幕上的新闻。

黑色的粗体大字彰显着自己的醒目,却不知那份醒目实在有些刺眼。

“xx大学著名化学教授雪城穗乃香因病离世,享年六十岁。”

接在标题下面的是那位教授的照片,以及她的生平事迹,我平日并不是非常关心新闻,只是这个名字让我不忍在此驻足。

我想起了她那夜所呼唤的名字。

[一年前,好像正是她病症加重的时刻。]

于是我退出了新闻的页面,在搜索引擎输入了雪城穗乃香这个名字。

在翻过一大串的人物介绍后,我在人物关系栏中看到了她的名字,一条横线,上面好友两字清晰可见。

虽然网络给出这样的答案,我的直觉却隐约告诉我。

她就是她的爱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只怕。

阴阳相隔,天上人间。

(5)

我本以为一切都会顺利下去。

那天,我听到了她的哭声。

是小声的抽泣,仿若落在尘埃上的碎片,我来到了她的身边。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哭。

像小孩子一样,红着眼眶,她在地上来来回回的摸着,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我找不到了…”

“我找不到了!”

“我找不到了!”

重复的话语后是变得尖锐的声音,陡然加大的音量让我不由紧张起来。

“你在找些什么呀,我帮你一起找。”

我想和她沟通,但那并没有任何效果。

她停止了寻找,转而开始敲打自己的头,抽泣声逐渐变成了咆哮。

泪在她的脸上淌成了悲伤的河,我拼命的想抓住她的手,却被她推倒在地。

那一刻,我对上了她的眼睛。

像是所有痛苦事物的浓缩,她浑浊的眼底是被搅乱的泥沙。

“我…忘了..”

“她..”

“她..”

“重要的..”

我的脑子突然想到了那个名字,于是我试探性的开了口。

“雪城…穗乃香?”

“不..不对…不是她..”

“是她..”

她用力的揪着自己的头发,一根根的发丝被连根拔起,我再次冲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腰,终于,在几分钟的缠斗后,我遏制住了她的胳膊。

而她也脱力般的,整个身子都松垮了下来,我慢慢的放开了她,她没有再伤害自己,而是痴痴的盯着前方。

她不断的呢喃着一句话。

那是一声对不起。

(6)

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

除却在本子上写下一些凌乱的文字之外,她其余的时间都是卧床不起,为了避免生出压疮,每隔两个小时我就需要帮她翻一次身。

我也尝试过和她说些什么,可是没有丝毫的回应。

她仿若成了一块快要腐朽的枯木,直僵僵的躺在那一寸土地,只有当我提到那个名字时,她才会缓慢的眨一下眼睛。

我和她曾经的队友一起把她送到了医院,医生说,她已经到了阿尔兹海默症的晚期。

我也尝试看她本子上写的文字,那些歪歪扭扭爬在横线中间的笔画,我看不懂,却能咂摸到她的痛苦。

于是,日复一日,四季轮转。

那一天,是四月四号。

我如往常一样端着热水和毛巾进入她的房间,准备帮她擦洗身子。

在我俯下身时,她却一下握住了我的手腕。

带着祈求的语气。

她在我耳边轻声的说着。

“请你…”

她的声音忽然清晰了一刻。

“请你..在我下葬的时候,放一束花在我的手中。”

她的眼睛变得清亮又澄澈,就好像很多年前,球场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

她有些害羞的笑着,点点星光落在了橘色的眼眸。

“这样,我见到她时,才有礼物送给她。”

说完那两句话后,她安详的闭上了眼睛,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的拨打了120,又去检查她的呼吸。

手指感觉不到任何气流。

我不死心的用小手电照射她的瞳孔。

对光反射消失。

急救车的笛声在那一刻显得格外沉重,穿着白大褂的急救人员用担架将她抬上救护车,而我默默的坐在救护车里的椅子上,麻木的给她的队友发送消息。

那个她经常用的本子被我紧紧攥在手中,我展开一页被捏的皱巴巴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泥鳅般的文字。

我一张张的向后翻去。

直到——最后一页。

一笔一画,仿若刀刻在青石板上。

那成了她最后的,无声的呼喊。

那是一个名字。

也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雪城…穗乃香。

(7)

我参加了她的葬礼。

参加的人不多,大部分是过了花甲的老人,她躺在洒满白色花瓣的棺材里,显得安静又美丽。

我在她的手中放了两束花,一束茶靡花,一束薄薄荷,我想,她应该会喜欢的。

生命线平缓下来,她也被深埋于土地之中,人群里传来低低的抽泣声,我不禁又想起了那句话。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葬礼结束后,她的队友将我带到了她的屋子,而那扇被锁住的门,也在那一刻昭然若揭。

那是一间双人房,铺着整洁的床单,上面放着两个挨着的枕头,还有床头摆着一圈的玩偶。

桌旁的书架里有很多书籍,全都整整齐齐的放着。

虽然房间很整洁,但可能因为没怎么打扫,桌子上面落了一层薄灰。

我用手指抹了抹桌沿,

她的队友则说,那是她和她爱人以前住的房间。

这时,我才注意到了墙上挂着的照片,一张连着一张,穿着一连串的长线。那条线连接过去和现在,又在去到未来的时刻断了线。

她们在照片里牵手。

她们在照片里拥抱。

那是属于她们的,留在一张小卡片上的世界。

房间的桌子下还放着一个箱子,里面都是一些零碎的小东西,而压在最下面的,是裱好的结婚照。

那时她们正年轻。

我并非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越是稀疏平常的事,越能给人带来更深的感触。

我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却被眼前突然出现的少女吓了一跳。

穿着洁白长裙的少女,一袭长发披在身后——她是那张结婚照的主人公之一。

“她…已经不在了吗…”

少女有些悲伤的看着我。

“她…去找你了。”

那个少女张了张嘴,话语辗转了几回,最后只化成了一声叹息。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我希望她能好好的活下去,可现在的情况,她活下去,又成了一种煎熬..”

“她…也忘记我了吗..”

我摇了摇头。

“她忘记了很多人,也许,也曾经有一两刻忘记了你,但是,她从未忘记过如何爱你。”

在那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终于,那个少女露出了微笑,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个表情,也许,是带着破碎的欢欣?那个少女向我点了点头,转瞬之间,就消散不见。

我忽然的回过神来,那个房间没有任何人,那些照片依然在墙上好好的挂着。

已逝之人不可复生。

那是我的幻觉吗。

也许我也痴了吧。

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

那么她们一定能再次见面吧。

那个少女,现在一定拿着那束花,用尽全部的力气,奔向那个她日思夜想的女孩身边。

她们会在花海里拥抱。

会重温那些她们共同的记忆。

她们会渐渐的被世人遗忘,但是她们已是彼此的存在。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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