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沉,寒风肆虐,卷着沙泥碎雪在荒野上横扫,贴着地面盘旋起莽莽烟尘。忽高忽低,停停起起,尽显寂寥与倦怠。
久久的,远处才隐约显出一队人马的身影。
马是好马,四蹄健劲,身形矫健;只不过马上的人却灰头土脸,披风上满是风沙,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宽敞的马车上,从车辙到厢壁,泥泞痕迹斑驳;整队骑士耷拉在马背上,连寒暄几句的力气都提不起来。整个车队无声无息,仿佛是在这茫茫夜色中踟蹰而行的幽魂。
庄玉衡躺在那唯一的马车中,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颠离了位置,错乱得一塌糊涂,一股血腥之气盘踞在胸腹喉间,下不去、出不来,憋得她好生难受。
她勉力伸出一根手指,将马车的窗子勾开一条缝。一股寒风夹着沙尘吹了进来,她想强忍着已是不能,猛咳了出来。
她这收不住的咳声,仿佛瞬间惊醒了全队的人马。车厢内,正迷迷糊糊打盹的侍女白杏猛地瞪大眼睛,慌乱地张望了一圈,才找准庄玉衡的脸,“姑娘,怎……怎么了?”
庄玉衡撕心裂肺咳了好一阵子,胸腔里遍是撕裂的疼痛,才将那股寒气都咳了出来,“没事,让他们前面找个地方,稍微歇一歇。”
“是。”白杏忙伸出头去,跟外面的侍卫说了两句,然后从草囤子里面拎出陶壶,给庄玉衡倒了一杯尚有余温的水,小心递到庄玉衡手边,“姑娘,喝点水润润嗓子吧。”
庄玉衡慢慢撑起身子,靠在车厢边,接过水杯抿了两口,低声道:“一会儿,我们也下车走走。”
白杏眼中满是担忧,盯着她脸上白中泛青的病态,忍不住问:“您……能行吗?”
庄玉衡笑了笑,“能行。”
白杏不敢再多言。尽管庄玉衡平日里对她算得上和颜悦色,她心底却仍然对庄玉衡有着深深的畏惧。
白杏不过是县衙中伺候茶水的小丫头,当时被人随手指来伺候庄玉衡。未及豆蔻的年纪,平日听到县衙打板子都会吓得发抖。何况庄玉衡被抬回县衙时,那身血衣罗刹的模样早已刻在她的梦魇中。
此等异事生平难得一遇,衙役小厮们越传越离谱,一开始说庄玉衡一人杀了千百人,后来竟成了“飞花摘叶取人性命”的奇闻异事。白杏至今尤做噩梦,既怕惹恼庄玉衡动怒,自己小命不保;又怕庄玉衡撑不过去、她回去被县令迁怒,而且如今又是天家诏命庄玉衡入京,她惶惶如惊弓之鸟,不知道明日会发生些什么,只能哆哆嗦嗦地跟在庄玉衡身边,闭着眼睛过日子。
车队在一河湾背风处停了下来。白杏扶着庄玉衡去隐蔽的地方走了一圈方慢悠悠地回来。车队里的人已经点起了一小堆篝火,帮庄玉衡烧了锅热水。火光跳跃间,寒夜似乎也添了几分暖意。
庄玉衡扶着白杏的手,在刻意给她留出的空位上坐了下来。为首的侍卫亲自给她倒了碗热水,动作恭敬:“姑娘,将就着喝点热的。”
庄玉衡微微颔首,道了声谢,接过陶碗,转身背风而坐,小口地喝了起来。
领了这趟差事的首领叫钱城东,乃是东宫武士。以往难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太子出巡时也未能有幸随行。可谁料屏山之变,那些得了上官青眼的同僚十之**都送了命。如今东宫新进的人资历不如他,倒轮到他出头了。
这趟护送庄玉衡入京的差事,按理说并不算艰难,钱城东事前唯一怕的,是这个女煞星脾气不好。可见了庄玉衡才知道她行事温和,平易近人,便是东宫最不受宠的姬妾们,都赶不上她好脾气。一路上,庄玉衡就没提过什么要求,最多只是受不了了,让他们停下歇一会儿。虽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但钱城东可不敢有一丝不敬,毕竟,那些需要他仰望的人也不过是庄玉衡脚下匍匐的尸体,这位祖宗才是真正立于尸山之巅、血海中央睥睨众生的杀神。
他不由得偷偷看了一眼庄玉衡端着陶碗的手。
那是一双好看的手,纤细瘦长,指甲如花瓣般圆润,只是她如今血气极差,未被衣衫遮蔽的肌肤都透着惨白,隐约可见皮肉下的青筋血脉。弱不禁风的模样,跟传说中的煞星模样有天壤之别。可即便如此,钱城东非常确定他的脖子绝对经不起这只手的轻轻一折。
仿佛看见斗大一朵娇花飘零于眼前,钱城东猛地打了个哆嗦。
庄玉衡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异样,仍旧低头慢慢地喝着水,神色淡然。
钱城东很快收回目光,掏出羊皮舆图展开查看,“姑娘,往前还得三十多里地才有行旅,您看,是赶路,还是就在这里歇下。”他抬头望望天色,“天色不错,看来也不会有雨雪。若露宿,我们点几堆篝火,也能过一夜。”
所以即便是露宿,他们这些侍卫也不会太难熬,大不了多点些几堆篝火便是了。而对于庄玉衡来说,那辆马车虽然看起来不奢华,但肯定比行旅里发霉的床舒服多了。
这并不是第一次露宿荒野,而且庄玉衡比庙里的菩萨都好说话,这一路上就没反对过钱城东的任何安排。闻言只点点头,“听你安排,只是辛苦你们了。”
钱城东松了口气,“姑娘客气了。您先歇着,我等去准备些吃食。”
庄玉衡衡应了一声,靠着火堆静坐,心想她躺了数月,躺得骨头都快拼不起来了,哪里还需要“歇息”。
白杏见庄玉衡坐着只慢慢喝着那碗热水,并没有其他吩咐,便乖觉起身,去给钱城东他们打起了下手。她忙着洗切炖煮,动作飞快,不敢有丝毫怠慢。待她偶一回头,方才位置上已不见庄玉衡的身影。
白杏心中一紧,茫然四望。这才看见庄玉衡已经沿着河湾的泥坡,慢慢地爬上了那处丘顶。
天光尽褪,夜幕如帷,明月一轮,静静悬在庄玉衡的身后。
白杏不识字,自然想不到水深明月处,应有广寒宫这等诗情画意。但在她看来,姑娘站在那里,长发被风吹得微扬,纤细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孤单又寥落——她只觉得很好看。
钱城东和其他侍卫也注意到了庄玉衡,几双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她。此时若能拽两句酸文的,都忍不住想到“飘飘欲仙”这类词句。
只是,这个仙女杀人如剪草。
丘顶无遮无挡。庄玉衡大约是被冷风激得再次咳嗽了起来,一手扶着丘顶的一棵老树,一手掩口,微微低首,肩背轻颤。
钱城东几人对望一眼,没人敢去惊扰庄玉衡,只能催促白杏,“手脚快点,别饿着姑娘。”
白杏连忙低头,将干粮用力掰碎放进汤里,连搅拌的动作都不由加快了几分。。
而在丘顶,庄玉衡扶着那枯枝横生的老树,止住咳嗽,抬眼望向月色下无边的荒野。月光洒在她的眉眼间,既清冷又明亮,仿佛无言地诉说着什么。
就在众人各自行事之时,忽听一声锐利的破空之音划破夜色。
钱城东只觉一股寒意从后颈激冲天灵,心中骤然一紧,猛然大喝:“姑娘小心!”
夜幕中,一支快到几乎无法看清的羽箭挟着骇人劲风,直刺向庄玉衡的方向。
嗡~
又是一声箭气破空之声,震得人耳膜发麻。
钱城东瞬间反应过来,冷汗涔涔,连看都不敢看庄玉衡一眼,直接匍匐在地,双手护头。其他几个武士也被惊得扑倒在地。只有丝毫不懂防身之道的白杏,本能地双手捂住口鼻,瞪大了双眼看向丘顶的庄玉衡。
庄玉衡只略微侧目扫了一眼箭来的方向,不闪不避,甚至还有闲心抖了抖肩膀,将披风裹得更紧些。
第一支箭在离庄玉衡身前一丈之处,被后发的另一支箭精准击中,斜飞了出去。
白杏觉得自己的魂魄也似那羽箭飞了出去,她心中闪过奇怪的念头,姑娘竟然不怕么?都这会儿了,她还在看,看什么?白杏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顿时呆住了——只见不远处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两拨人马,彼此间没有一句废话,直接厮杀在了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顷刻间便成了修罗场。
这一幕吓得白杏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了。突然,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她的头顶,将她直接摁蹲了下去。
“傻丫头,也不知道躲着点。”庄玉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她身后。
白杏这才回过神来,声音颤抖得连句整话都说不清楚:“姑……姑……姑娘……”。
庄玉衡被她的模样逗乐了,嘴角微翘:“怕就躲到一边。”
不远处,钱城东与侍卫们藏身在土丘后,半跪着,一手撑地,一手持刀,目光紧紧盯着前方的混战,姿势狼狈得滑稽。
白杏偷偷回头瞧了瞧镇定自若的庄玉衡,见她神色如常,镇定自若,心里升起一种怪怪的感觉,说不上是敬佩还是忐忑。
庄玉衡笑了笑,拍了拍白杏的头,然后走回火堆边,重新坐回原位。她伸长脖颈瞧了瞧火上的炊器,随手拿起了长勺,进去搅了搅,还回头问钱城东,“瞧着已经好了,你们吃不吃?”
钱城东哭笑不得,,望了望还在厮杀的远处,再看看气定神闲的庄玉衡,无奈叹气:“您要是饿了,您先吃。”
庄玉衡笑了笑,“那我便不客气了。”
她也不讲究,自行盛了一碗。只是刚出锅的吃食太烫,便是她对着血肉横飞的修罗场都面不改色,也没法把这一碗滚烫的吃食一股脑儿吞进去。只能捧在手中拨弄吹拂,仿佛取暖一般。
对面的厮杀在这碗吃食变得温的时候就结束了。胜利的一方在逐一检查敌方是否尚有活口。血腥弥漫的空气里,刀剑碰撞声时断时续,偶尔还夹杂着几声闷哼。
庄玉衡就着这血腥的一幕用木羹开始进食,一边吃着一边看向胜者的来路。
今夜月朗星稀,星光映着残雪,景致清寒幽静。虽隔得甚远,但那荒林尽头的景象仍清晰可见——乌黑的林中不知何时亮起点点光芒,数名玄衣侍者手提风灯,两两并行,从林中缓缓而出。其后有骑士御马分列两侧,中间空出一条宽道。
待众人就位,一驾马车稳稳驶出林间。
那车舆比庄玉衡乘坐的马车宽上一倍,车围垂挂金色璎珞,缀以数颗夜明珠,宝光流转,奢华瑰丽,几乎将夜色都映得生辉。
庄玉衡垂下眼帘,收回目光。她看了看手中的碗,从炊器里又舀了一勺进碗中,与那凉透的汤和在了一起,用手里的木羹慢悠悠地搅拌了一下,觉得入口正好。
马车缓缓停在火堆另一侧,御者下车,掀开车帘,纱帐层叠,隐约能见其中端坐一人。
庄玉衡的目力极好,借着车厢内的宝珠之光,将那人的容颜看清了七八分。
那是一名青年,玉冠束发,眉目浓重,高鼻薄唇,下颚紧致端方,五官明暗分明,如刀劈斧凿一般,目光逼人,容颜颇盛。在宝光的照映下,他的脸上仿佛覆着一层寒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庄玉衡因为此人的容貌微微诧异。她自认见多识广,往日见过的俊俏儿郎便是不如过江之鲫的数目,想来过河之鲫也是有的。凭心而论,这位贵气端庄,堪称上品。只是,瞧他双目寒光四射,一副要杀人的模样。她心中啧啧了两声,收回了目光,继续吃喝起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