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山多溶洞,多雾。
苍翠树木包裹下,洞口如同深不见底的怪物,由此衍生出洞神的传说。
当地人认为,女人精神失常是被洞神夺走了魂魄,故会将这个女人送到洞内与洞神结契,请洞神归还她们的魂魄,等女人精神好转,再接她回来。
然而最后一次,送去的女人没有回来,同行的男人也不知所踪。
溶洞内,辛野睁开眼,一片漆黑。
视野慢慢恢复,他侧头,掉在地上的蜡烛残留微弱火光,照亮范围不足一米。
地面触感像泥沙,背后尖刺般的石笋抵着脊背,稍微动一下就会感到皮肉分离。
头部钝痛,身体重得呼吸不过来。
这里不是红月高悬的地府,他身上也不再绑着手臂粗的铁链。
耳边响起不熟悉的呼吸声,是他自己的。
他闭眼,回想起在地府的最后一刻。
百年刑期结束,他正好要进入轮回,结果不知道是谁那么倒霉,召鬼符竟然飘到轮回台上。
他鬼使神差般抓住符纸,从地府来到此处,得了一副肉身。
“你醒了啊。”
空中两点绿火凑得很近。
准确地说,悬浮在他身上。
辛野揉揉眼睛,借着蜡烛的微光看出那是个相貌清秀的男鬼,本就心情不好,语气更加冷淡:“你谁?”
鬼魂幽幽回答:“我是你啊。”
说话间,他双手高高举起,手心反握一把长度足够穿透人体的刀,刀刃泛着冷光,看起来十分锋利。
“给我讲鬼故事?”辛野抓住他的手腕 ,冷笑,“别卖关子,不然我就把你吃了。”
恶鬼可以吃鬼增强法力,但辛野已经很久没这么干了。
一是吃鬼有副作用,吃了会被对方的怨恨侵扰,很不舒服。
二是他被锁在苦泉之下百年,基本接触不到其他鬼魂。
不过有人找死,他也不会留情。
抓住鬼魂的手用力扭动,鬼魂漆黑中带着绿光的眼睛盯着辛野,不情不愿地开口:“我叫桓良,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他指着辛野。
辛野问:“你拿刀想杀了我,试试能不能回归躯壳?”
桓良沉默不语。
“不是你召我来的?”
“是我。”桓良迅速否认他的猜测。
辛野哂笑:“你撒谎,如果是你,你就不会想杀我。”
既然召鬼,肯定是有所求,不可能刚召来鬼魂就把对方“送走”。
桓良撇嘴,眼神幽怨。
“你猜对了。虽然我在读天师学院,但我压根不会画符召鬼,况且我召你上身干什么?”
他恨恨地盯着辛野,眼中幽绿更浓。
蜡烛挣.扎许久后终于熄灭,头顶传来几声老鼠的“吱吱”叫,不远处,水从高空滴落,发出空洞的“啵”“啵”声。
“既然没人召我,那么我给你个机会,”辛野盯着他,轻声说,“现在,把这把刀插.进我的胸口。”
桓良眯眼:“你确定?”
“当然。”辛野毫不犹豫。
刀尖缓缓升起,移到这具身体的心脏,桓良试探地看着辛野,后者没有反应,于是整把刀利落地扎了进去。
辛野吐出一口鲜血,呼吸开始变得痛苦。
“脖子上也来一刀。”他喘息道。
桓良照做,下手不轻。
辛野躺了很久,直到血液凝固,死亡依旧没有到来,只有失血过多的眩晕。
意识涣散中,他恍惚想起地府里,有个人曾下到苦泉,握着他的手,说找到了让他回去的方法。
那是谁?他不记得了。
只是他模模糊糊想起,自己还有未完成的执念。
既然暂且死不了,辛野缓缓坐起,问面无表情的桓良:“现在是什么年代?”
“2027年5月28日。”桓良准确报出数字后补充说,“现在应该是29号了。”
还真是一百年。
也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样子。
辛野揉着脑袋,说:“我背上好疼。”
“看见周围的高度了吗?”桓良盯着他脖子上的红痕,“我为了逃命,一路狂奔,不小心摔进巨坑,头朝下,撞在坑底的石笋上。”
辛野点点头,“我脚边是什么?”
从恢复意识起,他脚边就有一个软中带硬的不规则物体,从脚感来看,该物体体积不小。
微弱的火光中,他未能看清全貌。
桓良转头,绿光移动一瞬。
“他是和我组队的同学,叫许阳。”
“组队?做什么?”
桓良说:“如今世界妖魔鬼怪众多,为了更好地解决灵异事件,也为了锻炼学生,天师学院要求我们每个月至少完成一件官方收集的灵异委托。
“委托从A到E级难度逐渐下降。每提升一个年级,学院要求的委托等级也提高一级。但委托等级越高,越难以独自完成,因此学院允许自由组队。
“我现在是二年级,这次接取的是D级委托,找到溶洞里失踪的人并救出来。小队有四个人,我,须晴虹,许阳,祝逢鸢。”
提到最后一个名字时,他略微停顿,似乎怀抱着异样的感情。
辛野仔细听了听,许阳没有呼吸声。
他死了,没有魂魄出现,这才是正常情况,一般人死后没有执念,也不会留在阳间。
辛野歪着头,问:“那么,你怎么还在?”
桓良说:“我有一些事放不下。倒是你,凭什么能霸占我的身躯不走?”
黑暗中,辛野看不见桓良的表情。
他略作沉思,说:“既然你当过道士,那你应该知道,执念就是鬼的根本。执念消失,要么完成执念魂飞魄散,要么放下执念转世投胎。”
桓良点头。
“我啊……”辛野冷冷地说,“我在地府被关了太久,已经忘记执念,差一点就要转世了。”
森森鬼气从他身上溢出,周围变得更加黑暗。
辛野咧嘴。
“但是你的先辈里有人不想让我走,大概他觉得比起转世,魂飞魄散更适合我。所以他为我留下了一段因果。”
道士说的因果概念与和尚不一样,会延续到子孙身上,由子孙来承受。
“看来,你就是他为我种下的因果。”
桓良无言,若有所思地站在石壁旁。
头痛缓解了一些,辛野扶着石壁起身,朝巨坑外张望。
一条细小的阴河,不知从何处来,水中有淡淡月光,照亮周围溶化黄油似的钟乳石柱。
能见光,说明有出口。
溶洞墙面湿滑,触感冰凉,如同某种软体生物。
辛野以攀岩姿势爬上巨坑,裤脚沾了水黏在腿上,回头看到桓良悠悠飘上来,无须劳动腿脚,啧了一声。
“还是做鬼好。”
月光下,桓良的脸色有一瞬扭曲:“要不把刀给我,我再试试?”
“不用了。”
辛野这话纯粹逗他玩儿的。
虽然不死,但他现在有痛觉,刚才那两刀让他够难受了,喉咙漏风,肺部也像个抽风机,要是再来一刀,不知道这具身体会变成什么样。
他爬到上面,心脏剧烈跳动,手指忍不住在脖子、心口的划痕上摩挲。
受了致命伤却死不了,他也觉得奇怪。
他用自己的身体时,绝对没有这种体质,桓良也不可能有,不然就不会死了。
这具“不死之身”,来源可疑。
他用左手手指轻轻叩击心脏,望向眼前两条崎岖的小路。
爬上来后他才发现,之前看到的光不是月亮。
路分左右,都很狭窄,右侧,一个提着老式灯具的长发女人正慢慢朝这边走,灯罩内烛火明亮。
女人垂着头,长发遮脸,打扮比较古朴,看着像少民,棕黑色长裙上有不少破洞,大概是溶洞内的石头勾的,裙摆满是泥水。
辛野不怕鬼,直接走到女人面前,将其上下打量。
女人停住脚步,身上没有任何道士标志。
辛野挑眉:“你就是失踪的人?”
女人开口,嗓音低哑,口音似外国人,满是戒备:“你从哪里来的?”
辛野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拍在女人肩上。
他当过那么多年鬼,稍一接触,便能知晓她不是同类。
这时,另一道凌厉的呵斥从背后传来:“桓良,你不要命了!?”
桓良小声说:“须晴虹来了。”
说完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生怕被须晴虹看到似的。
辛野转过身,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正快步走来,眉头紧锁。她穿着一身干练的黄黑雷纹宽袖校服,手中握着一把木剑。
须晴虹走进,木剑直指那个女人,同时不客气地质问辛野:“你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干嘛接近她?”
辛野皱眉:“怎么不能?我不是道士吗?”
须晴虹冷笑:“你被鬼迷了心智?”
“你可是天师学院公认的废物,除了拿木剑挥舞两下吓唬鬼,什么都不会每次做委托都要求祝逢鸢带你,要不是祝逢鸢看你可怜,怕你死在委托里,我才懒得跟你一组,平白多了拖累!”
这些桓良可没跟他说。
辛野十分理解,这种丑事不是谁都有勇气说出口的。
须晴虹瞥了一眼那个低眉顺眼的矮个子女人,见她没动,收回视线,转向辛野:“许阳呢?你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从她出现起辛野就知道会有这个问题,他直白道:“他死了,我侥幸活下来,受了伤。”
“死了?”须晴虹的眉毛紧拧,“怎么可能?许阳比你强多了,遇到危险不该死在你前头吧?”
辛野耸肩:“不信我带你去看,他的尸体就在旁边。”
“带路。”
须晴虹不再管没有威胁的陌生女人,收起木剑,跟着辛野来到巨坑边。
下面一片漆黑,她掏出一张纸片,反手弄出火光后将纸片抛入坑中,照亮巨坑和尸体。
许阳的死因和桓良一致,头部正好撞在石笋上。他头部流了很多血,淌了满身,双眼大睁,身上的荧光黄冲锋衣被水泡湿。
须晴虹沉默,闭目默哀,转身时叹了口气。
辛野问:“不下去检查?”
“没必要。”须晴虹把木剑放回腰间,“人死不能复生,与其下去浪费时间,不如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跟紧我。”
陌生女人抬头,乱糟糟的头发中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珠:“你们能出去吗?”
“你是我们要找的‘落花洞女’吗?”须晴虹反问,“我们的任务是找到失踪的‘落花洞女’带出去,如果你是,我们会带你一起走。”
“真的吗?”
女人凑近,污黑的手指试图抓住须晴虹的衣袖,被她躲开,女人仍然央求:“太好了,我是,求求你们带上我吧!”
“求你了!”
她手指紧绷,身体前倾,辛野从她凌乱的发丝中看到挥之不去的恐惧。
虽然女人答非所问,不过她既然不是鬼,那应该是失踪者没错。
须晴虹冷冰冰地说:“那你自己跟着。”
女人连连说“好”,同辛野并排走。
她手中的灯随着前进照亮溶洞更深处的隧道,用方言跟两人介绍:“只有正厅能出去。这里的溶洞很多,有些地方是阴河,不能走,有些地方太过狭窄,不好走,我们去正厅要绕很多路。”
“洞里有娃娃鱼和洞老鼠,你们听,老鼠在叫……”
吱吱声环绕,火光摇曳处,一只身子有半米长的洞老鼠扒在钟乳石柱上,红眼珠垂.涎地盯着辛野的脖子。
须晴虹踩在软烂的淤泥上快步前进,偶尔回头关注辛野的情况。
辛野朝女人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巴春兰。”女人吐.出一个名字后闭紧了嘴巴,仿佛不小心触碰了某种忌讳。
“你很了解溶洞?”
巴春兰惊恐地闭眼摇头。
“桓良,”须晴虹喊了他一声,神色冷冷的,“把你的刀拿好,别太放松。”
“你好凶。”辛野依然在笑,抽出刀抓在手中。
虽然须晴虹骂他废物,但他看得出来她不是坏人,就算讨厌桓良,也不会故意迫害他,甚至还会提醒他注意安全。
须晴虹冷哼一声,越过狭窄的石缝,辛野侧身跟上,越过石墙,他看到一束月光打在站立的无头佛像上。
佛像比人大一倍,表面抹着金粉,一手在胸.前,一手垂落,脖子上海碗大的断口露.出汉白玉石料,身后是扭曲油腻的钟乳石墙,墙上密密麻麻的疙瘩闪着白光,像跪伏的人。
月光照耀溶洞正厅,满地银白朝拜死亡。
巴春兰呆呆站在原地,手里的灯掉了。
辛野上前一步,观察佛像。
月属阴,溶洞内有水,这尊断头佛恐怕是在吸收月华修炼。
可惜没有佛首,修炼成功也只会是邪灵。
橙黄的灯光照在佛像膝头,阴冷、诡异的气息在弥漫,老鼠的尖叫越来越像哭泣的小孩……难道是娃娃鱼?
做道士的早就见惯了这类场面,须晴虹不觉有异,随口问辛野:“我们走散后,你有没有见过祝逢鸢?”
“没有。”
“奇怪,那他能去哪儿?”
须晴虹陷入沉思,片刻做出决定:“他自保肯定没问题,我们不找人,直接去外面等。”
她指着通道另一头。
“这佛像……”辛野忍不住抬头,盯着脖子上的断口,感觉自己的脖子也隐隐作痛,“你们进来的时候,它就这样?”
须晴虹摇头:“我不知道。”
“为何?”
“我们进来的时候,这里.根本没有佛像。”
辛野愕然。
就在他俩观察佛像,交流见解时,巴春兰“扑通”跪在佛像前,不住叩头,口中念念有词。
“呯。”
“呯。”
地面粗糙不平,很快,她额头涌出鲜血。
须晴虹没好气道:“溶洞里的断头佛也敢拜?”
她走到巴春兰背后,弯腰拽她的胳膊,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巴春兰回头看了她一眼,仿佛受了刺.激,挣脱她朝溶洞深处跑去,提灯摔在地上。
须晴虹骂了一句脏话,嘱咐辛野“出去待着,我很快回来”,捡起提灯追赶巴春兰,两人一起消失在黑暗扭曲的通道中。
“啧。”
辛野瞥了眼无头佛像,在它旁边随便找个还算干净的角落坐下。
晚春的风从入口吹进来,带着山野的清冷香气,贴近他毫无保护的脖子,带走发尾的热气。
在他背后,佛像断口处缓慢涌出怪异的黑色液.体,盈满“三无碍”纹后,顺着折带纹流到脚底。
“银白的月亮啊。”
辛野仰头,朝圆月伸.出手。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他哼起很久很久以前秦淮地区流行的歌,在空旷的溶洞里,那么寂寥。
液.体在触碰到他的瞬间被他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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