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应五郎(三)

“诶呦!今天这皮子好,厚实,毛色也光亮,我给你这些。”皮货行的老板已经熟悉的眼前这个经常来卖料子的年轻人,直接伸手比了个数,又补充:“最近如果还有,我都收,你直接拿来。”

应五郎收了钱,心里高兴,想着这老板怎地突然大方了起来,给的比往常多了不少,这回可以多买许多米面,兴许还能弄一点盐巴。

这半年多,他身量抽条的快,像雨后的笋,加上每日勤勉习武,打猎,体格壮硕了不少,再随着何师傅稍微学了几个字,不再是个完全的文盲了。

凭一身本事吃得饱饭,能看懂掌柜的收条,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顶顶厉害,并且笃信这一定是托了那只小灵龟的福。

可揣着热乎的铜板到了米铺,他才被告知粮价已经翻了三倍,手上这点钱已经完全不够看了。

不止如此,镇上来往的行人也少了许多,不少铺面都大门紧闭,甚是萧条,应五郎抓了个路人一问才知道,国君向北方的邻国开了战,说不定马上要打过来,有能耐逃的已经收拾细软往南边搬,这种形式下,米面粮油,布匹车马的价格无一不涨。

“日子都过不起了,跑也没处跑,连辆车都雇不到,就这么地吧,大不了带着婆娘钻山上去,吃野菜躲几年!”

应五郎在心里摇摇头,这可不算是个好出路。

最后他只能换了些便宜的粮食,回去交给何师傅,再简单说了下要打仗的事情。

何家父女的神情并未惊讶,好像都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只是春喜的脸上多了一丝担忧,何师傅的眼睛里多了一分失落。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

老先生靠在椅背上,手在打了补丁的裤腿上搓了又搓,不再言语,只是抬头望着头顶的月亮,应五郎和春喜对视一眼,默契的出了门。

两人在月色下缓缓走,春喜的个子也长了些,但还是瘦瘦的,头发更长,编成两股油亮亮的辫子甩在背后。

好看。应五郎心想。

他知道山下的消息或许跟何师傅的过去有关,但他们父女不说,自己就不该问。

他应该抓紧时间猎到些更有用的野兽,甭管吃的肉还是盖的皮毛,总归越多越好。

还要有武器,要想办法做一些适合他们防身的小巧匕首。

正想着,两人走到下坡路的一户门前,刚转过弯,便听见吱呀一声,一坨黑影慢慢挪出来,应五郎赶快抓住春喜的手往后带,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趁着月色,他们看清了来者,小杨哥背着自己的母亲,带着一个小包袱,他没注意到路口阴影里的两个人,步伐沉重地一心往山口去。

杨家的婆婆,他们曾见过的,头发半白了眼睛却一点不花,嗓门大力气也大,劈柴挑水都干得,前几天不小心滑了一跤,却不想花钱请郎中来,坚持着用自己的土方子。

没想到只过了两个晚上,人就彻底坐不起来了。

两人瞧着小杨哥摸黑上山的举动,心里明白他这是要遵循习俗,将老母亲丢到山上去了,春喜焦急地扯了下应五郎的袖子,示意他跟上,自己则赶快跑回家去。

没过多久,春喜的身影出现在进山的小路上,和等在路口的应五郎碰了头。

“时间太紧,我就先从灶上拿了两个馍,他们呢?还跟得上吗?”

应五郎向黑洞洞的山林望去,还能瞧见一簇火光在枝叶间忽明忽暗。

“进山的路我熟,小杨哥不敢摸黑,点了火把的,夜里很显眼,放心。”

两人对视一眼,给了彼此一个肯定的眼神,而后放轻脚步跟了上去。

从火把移动的速度可以看出,小杨哥背着母亲,走得并不快,应五郎和春喜远远跟了将近一个时辰,正纳闷目标到底要去哪里,只见前方的火把左右转了两圈,消失在树木间,等两人也慢慢摸到那处,才发现杂草之间一条隐蔽的小道。

顺着小道进去又走了一炷香,眼前忽而出现一个隐藏在山林间的庙宇,四方红墙,在夜色里冷冷的立着。

门开了,小杨哥独自出来,他用袖子擦了擦脸,又转过身向着门内磕了个头,才重新举起火把,恍恍惚惚下山去了,尾随而来的两人立即从另一边绕过去,蹑手蹑脚地接近。

“好奇怪,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山上还有这种地方。”应五郎仰头喃喃自语,春喜则没管那么多,直接推开厚重的大门,闪身钻了进去。

院里没有一点亮光,冰冷的空气中散发着淡淡腐烂的味道,春喜顺着台阶勉勉强强的摸索到正殿里,才听见屋里细细的响声。

“杨婆婆?”她轻轻唤道,屋内人没有回应,似乎被吓了一跳,动作也停了下来,但春喜还是向着声音最后发出的方向走了几步,脚踩到一处软软的东西,低处的人终于吃痛哼唧了几下。

春喜赶快蹲下来,“对不起对不起,这里太暗了我不是故意的!”她赶忙从怀里掏出饼子递上去,“这个还热乎着,等天一亮我和五郎就背您回去。”

老人哆嗦着嘴,情绪从褶皱里一点一点翻出来,瞪大了眼睛尖叫。

“呃啊——快滚!肮脏的外来佬!”

春喜递到半途的手僵住,她没想到婆婆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的儿子把她背到深山古庙来等死啊!她不想活着吗!

“婆婆我、”

“滚啊!害人精!”杨家婆婆已经坐不直了,只能依靠着殿内的立柱半摊着身子,目光狠狠,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一般,拄起手臂慌忙向后面爬去。

“山神大人!老婆子诚心实意来服侍您,这不懂事的外乡佬跟我没关系!求您大发慈悲不要降罪我儿!”

老人匍匐着向前,卑微如奴仆,嘴里的每个字都充满了惊惧,癫狂的面目令春喜汗毛倒竖。

听到动静的应五郎也赶快跑进来,春喜顺着杨婆婆跪拜的方向缓缓抬起头。

一尊石像,太黑了,只能看清一个轮廓。

“娘!发生什么了!”

杨婆婆的叫喊声太大,令还没走远的小杨哥担心出了什么问题,才去而复返,正看到眼前这一幕。

应家的小孤儿和何师傅家的闺女?

“你们俩这是要做什么!”小杨哥高举起火把,想不通这两个半大的孩子深夜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火光从身后照上来,应五郎看清了石像的脸,这一瞬间,埋藏在心中多年的引线被点燃,让他想起了幼童时参加的那个朦胧的仪式。

不,那不是仪式......那是......

应五郎向后退去,视线慌乱的扫向四周。

是这里了,红色的墙壁,静默的神像,以及四周被火光映照的,堆砌如山的尸骨。

村人崇拜山神,任何将死之人都要由亲属送到庙中,灵魂才能继续侍奉山神,为子孙后代带来庇佑。

娘当年也是病重无医后,在一天夜里突然消失不见了,爹摸着他的头说:“你娘去侍奉山神大人了,今后我们都会去。”

但爹当年的意外太过突然,被带回来时已经断了气,死人是不能献到山神面前的,所以村里人也没想过告诉应五郎回归山林的具体含义。

记忆的引线燃至深处,终于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裂。

他软了腿,瘫坐在地,等回过神来,自己和春喜已经被小杨哥一手一个拽下了山。

“你们两个小祸害!以后不许往那儿去!”小杨哥的声音严厉,带着些焦躁和惊慌。

下山的路走得飞快,小杨哥像是急于逃避什么一样匆匆赶回村子里,到了路口处将手一甩,两人就这么被推了出去。

“今晚打扰我娘侍奉,若是惹了那位大人不高兴,我回头找你们算账!”

等小杨哥的身影走远,春喜才赶忙爬起来,抓着应五郎回了家。

门一关,她将少年按在院子里。

“五郎,那个庙到底怎么回事!那里面.....我看到周围都是骸骨!都是世世代代的村民吗!”

应五郎咽了咽口水,心想那里面也许还有我娘亲,但最终没有讲出口。

“那庙宇里......照亮的那一刻,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你曾问我在哪里学的,磕头许愿的姿势。”

“就是在那座庙里?”春喜瞪大了眼睛,“可是那里......那里怎么可能,那明明是、”

【一座坟墓】

应五郎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会令春喜很难接受,但如果不说的话,一些也许就来不及了。

“平日里的将死之人,是死后去山神大人身边成为奴仆的。而我亲历的那一次,是一场祭祀,每隔十年,向山神大人献上一名‘妻子’。”

“那年,我五岁,所以记不太清,直到看到那尊神像才想起来这些事,幸好还来得及,小春,你明天要跟何叔说,尽快搬走吧,去山下也好,回国都也好。”

“距离上一场祭祀已经过去九年,再过一年,村民们便会挑选一位少女作为山神的新娘,你会很危险,现在......还来得及,快走吧。”

少年的声音带着呜咽,身影弯下去,在无月无光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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