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樽山实在不算什么清净的地界,先有妙云风风火火的来去,又有舍应焦躁的在山头上蹿下跳,确保了四周没有旁人后,秦川才解了化形,悄悄沿着路下去一直到了湖边,才察觉这处的与众不同。
不光是湖面上扑面而来的酒气那么简单,他总觉得眼前的景象自己似乎见过又没见过,总之应该不是这副模样。
山壁合抱的中心,杜康之下更深的地方,好像还有什么东西......他将头探出去。
“湖水只是最边缘的保护,以你的修为若掉进去,可就再也出不来了。”
秦川回过头,身后正是那日见过的,在此奉酒洒扫的小童子,他正坐在一座巨大的酒缸顶上笑着,那语气听上去似乎并不惊讶秦川从何处来。
“湖水是保护?保护什么?”
“当然是保护我们。”
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令人更加摸不着头脑,没等秦川再问,童子就跳下来转身走了,末了又嘱咐:
“离远点哦~你可没有舍应仙君的能耐可以在那里面徘徊。”
秦川将头转回来,又瞧了瞧平静无波的湖面,听劝的将身子向后挪了一段距离。
不管如何好奇,他都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弄出什么意外,至少要等前辈恢复了再说。
但是前辈恢复了以后,她又要做什么,又要去哪里呢,一想到这些,秦川就感觉那个红衣的身影马上就要像一团烟消散在水雾中,维持在二人之间的那根脆弱又纤细的线已经拉扯到极限。
如果维持现状的话,如果前辈失去了力量变回一只小龟,他就带着前辈回到太苍山的寒潭里,像老石头那样用一辈子陪着她,是不是也算圆满?
前辈说过,她所追寻的并不是复仇,而是解开这一切谜团,这个目的推着她度过了漫长的生命,但如果有一天她得到了所有的答案,或许就会干脆的切断与人世的一切关联。
秦川仰起头,眼前九重天的天穹和在人间看到的天也没什么不同。
他和前辈,秦川和江梦归,他们走在交叉的“道”上,想要永远并肩而立,就无法继续自己的道途,想要追寻真相,就注定在交汇之后彼此分离。
最初在蓝家的小院之中,江梦归随手抖落书页,告诉他命运的真相:一切都早已被写好,谁都无法更改。
那时候秦川还不理解这句话的意义,直到现在,他才听见天地间的风声,看见水面上倒映的,鹤的影子,才明白自己只是沧海一粟。
等秦川整理好心情起身回到那处源头,舍应还在旁守着,只冲着秦川翻了下眼皮。
“修剑最忌犹疑不决,你要是连自己要往哪儿走都想不明白,就趁早回下界去。”
“我并非......”
秦川干巴巴的反驳,刚一开口又被打断。
“你的剑意在颤抖,它在彷徨,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光线在植被的遮挡下朦胧不明,舍应漆黑的影子好像要从脚下蔓延过来,吞噬掉周遭所有的迷茫和软弱,只有他身边的一点金色的,漂来漂去的光芒,那是令人不由自主注视的地方。
沉默片刻,他像是在答舍应,又像是在对着另一人:
“前辈说过,这世间种种因由都是天意所指,既然如此,那岂不是意味着不管我们如何努力,都无法走上与命运相反的道路,如果顺从它,接受所有幸运和厄运的到来,那人是否会更加轻松的活着,毕竟不论挣扎反抗还是顺从天意,人终究都会如流水一样汇入注定的终点,如果是这样的话......”
是否不论他做出何种选择,都是早就被人安排好的结果,如果连终点都是虚假的,那这中间所有的纠葛又有何意义。
产生了质疑和恐惧的剑在匣中低低哀叹。
“我脑海里从来没有我娘的模样,她在我还没记事的时候就走了,”舍应的话语里听不出情绪,就像在讲一件旁人的事,“十三岁的时候,山里冒出一头黑熊,我爹在带大家捉熊的时候,被一掌抓破了心口,听说挣扎了两下就咽了气,那时候我就知道,人命比草,比虫豸还要脆弱,我也会在不知哪一天没声息的死掉,也许饿死也许生病,也许和我爹一样被哪个畜生咬死......既然我们终有一天要在阴曹地府相聚,那我为什么要拼命一个人在世上活着呢,我不清楚,但我本能的活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现在。”
“秦川,你知道的,我没读过什么书,所以说不出什么门道,但我偏要反问一句:既然人出生就注定会死,那这世上的人为何还要拼命活着呢?谁不知道死后就什么都没了,但我没见过有哪个蠢人因为知道注定死亡的结果而放弃生的机会,或者说,就是因为知道这个必将到来的终点,人才会珍惜生命的过程。”
“命运也许是天注定的,就像不论我寻遍多少方法都没办法叫小春活过来,但如果有一个人突然对我说:‘何春喜的命是天意,是板上钉钉的事,你改变不了。’那我一定会先叫那人永远的闭了嘴,再去找下一个办法。”
“就算结局早就写好了,我也要亲自翻过前面所有的注解,用自己的眼睛仔细看到最后一个字,况且......”
剑如墨龙奔涌,将意念压在对方的剑柄之上,瞬间消解了彷徨的颤抖。
那剑意的主人笑道:
“去他娘的天意,老子的剑,天也能斩。”
话落,四周山峦草木也随着应和,四周扬起躁动的嗡鸣,秦川忙后退一步:“晚辈受教,舍应前辈可收了剑意,以免惊动旁人。”却发现舍应的表情也微微惊讶。
“奇怪,我方才只压了一点在你身上,断闹不出这么大的动静。”
“你方才还说什么要斩天。”
“老子只是说说,那天也太小心眼了,动动嘴皮子都要生气?”
好像又被这一句气恼到一般,脚下的土地竟开始颤动翻滚起来,舍应不做犹豫,给了秦川一个眼神后瞬时飞到高空,只见脚下整座天樽山包裹着酒湖都动了起来,山体犹如两只大手,那架势竟要整个翻转抱合起来。
巨石从山林的间隙中滚落,粗壮的树干被强行折断,藤蔓与灌木纠缠在一起,秦川踉踉跄跄地穿梭其中,心想移山填海的情景大概便是如此,眼见头顶能漏进的光线越来越少,他终于找到了那处源头的小谭。
“快些!”是舍应的传音,紧接着一道强悍的剑意插入缝中,强行阻止了山体的弥合
秦川身处其中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舍应却看得清楚,在他冲出天樽山后,这片本该外凸内凹的仙境便开始向内“翻折”,四周的山峦向上方堆叠生长,形成穹顶般的盖子,马上就要封成一个巨大的圆球。
金色的小龟还在沉睡着,秦川一手捞了江梦归出来,一边御剑而起,朝着舍应给出的生路全力飞去。
快些,再快些!
汗水从额头落下,滴进黑衣的缝隙里。
几千年来从未有什么事物能让舍应感到一丝吃力,但现在他感觉自己面前的这道裂隙犹如天兽口齿,金刚不坏,自己以真仙之力相抗,竟觉得有些艰难了。
若是释放剑中杀气全力一击或许可以,但那二人还被包在里面,怕是要遭受波及。
他从前只当天樽山中镜湖之水,可映前世今生,叫他不忘登仙阶下凡尘事,每每观之,言犹在耳,却从未打探过天兀子几千年来守着这地儿究竟要做什么,没有想过这山巅湖底之间暗藏着怎样的力量。
那老东西究竟炼了个什么玩意儿!?
那小子好慢,再不出来的话可就难办了......
秦川已经动用了全部的灵力御剑,却还不够快,头顶的缝隙越来越近,速度却越来越慢,好像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将自己死死拖住,就连四周的空气都变得绵密粘稠起来,脑袋里突然钻入许多不合时宜的细碎回忆。
孩童牙牙学语的声音,蹒跚学步时跌入家人怀中的触感,下一瞬却被推开,一脚踏上望不到头的石阶,那台阶好高,高得只能手脚并用地爬,他不知终点在何处,只在精疲力竭时被人拉住手站了起来,那人递给他一把剑,他便全心全意的练,身侧多少人来来回回都不曾在意,他挥剑,再抬起手,发现剑上挂着一道红色的穗子。
红色的?前辈......不对,他正在生死之间,要带着前辈逃出去!
回过神的一瞬,他险些坠下去,赶忙抬头看那裂隙,犹如巨兽裂开利齿的嘴,而自己正在它的腹中。
剑影犹在颤抖,它却轻轻一笑,咬下了齿,下一刻,天地尽是铮鸣之声。
金黄的碎影散落空中,天光倏忽而灭,唯有一道身影坠落入镜湖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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