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宁上门几次,马佳氏都闭门不见,出来回话的是她身边的宫女小福。
怕她多想,小福赔罪过之后又悄声告诉她:“主子一心念着小阿哥,连皇上来了都未曾分心。主子还对皇上说,承瑞小阿哥没了,可皇上还有承祜和承庆小阿哥,皇上听了便走了。”
皇帝确实有几次来储秀宫的时间早了些,原来是被马佳氏拒之门外了。
马佳氏这话确实伤人,可也是事实。
瑛宁有心要劝,又一想,这估计是马佳氏难得能照顾自己情绪的时候,况且马佳氏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只好挑了个皇帝心情不好不坏的时候试探着问了两句。
皇帝垂目摆弄着烫样家具,轻声道:“我不怪她,承瑞早夭她比谁都伤心,要是见着我不能让她高兴,那暂时也不必见了。”
皇帝想起马佳氏含泪说出的那句话:“承瑞没了,可您还有承祜和承庆。”
马佳氏的反应让皇帝觉得他站在永寿宫,就是对她的伤害,她只有承瑞一个孩子,而皇帝没了这个,还有承祜和承庆。
如果她真的这么想的话,那他出现在马佳氏眼前确实很残忍。
寻常人家若夭折了孩子,做阿玛的和做额娘的自然是相互依偎,共同疗愈心中的悲痛,然而他和马佳氏不光算不上夫妻,他这个做阿玛的更是失职,承瑞小时候,他忙着想亲政,对他多有忽略,如今亲政了,平日里闲着的时候就更少了,还要均匀分给三个孩子。
马佳氏素来懂事,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半分,但承瑞是她一手抚养长大,她心中的悲痛确实要甚于自己。
瑛宁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神情低落的模样,心底叹气,想了想也只是握住他的手,没说什么。
这时候说什么都不管用,只能硬熬,当难受已经成为习惯的时候,就很难感觉到难受了。
临走的时候,瑛宁想到什么,追出去悄声告诉皇帝:“您在我这儿难受便罢了,去看承祜和承庆的时候就只管看他们,不要想太多。”
语言太过苍白了,但好在皇帝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承瑞夭折那一日,他没能及时赶到,是因为那时候他在照顾承祜,可谁也没想到已经好了的承瑞会忽然又病重。
承瑞是他的孩子,承祜和承庆也是。皇帝可以为了此事自责,却决不能把这种情绪带到承祜和承庆身上。
皇帝回握住她的手,笑了笑:“朕知道了,近来天寒,你也注意身子。”
他心念一转,想到马佳氏那句话,半是埋怨,半也算是提醒吧,大人之间的事情,不必牵扯到无辜的孩子身上。
为着这个事儿,皇后也觉得理亏,几次三番想给永寿宫送东西,最后还是跟皇帝的安抚一块去的。
永寿宫沉寂了有些日子,连皇上都不肯见,一开始大家都知道是马佳氏太伤心了,然而到如今,宫里的风向已经渐渐有些变了。
缘由其实也简单,皇帝空闲下来的时间就那么一丁点,给皇后和承祜小阿哥的时间最多,而后是承庆阿哥,再就是储秀宫,这三个中前两者是因为有小阿哥,后者出身位份都摆在那儿,明明不能承宠却还让皇上经常去看望她,邪乎得很,谁也不敢得罪。
剩下一点给了马佳福晋,她却不肯要。
庶妃们自然就心里不平了,她们成天巴望着能得皇上垂怜一二,偏偏马佳福晋是皇上主动去找也不肯搭理,私底下难免要抱怨。
皇后身边的嬷嬷察觉出来了,劝着皇后亲自去宽慰马佳福晋。
一来不能让后宫乱起来,及早察觉苗头,及早解决最好,要是闹大了,论起罪来,头一个是庶妃们不安分,而后就是皇后治理不当。
二来,皇上被马佳福晋如此慢待都不动怒,除了对承瑞小阿哥夭折的伤心之外,就是自责了,皇上难受,做皇后的就一定要想想办法啊。
这正是皇后大显身手的好机会,若能放下身段亲自去把马佳氏哄得回心转意了,既可以平后宫纷争,又能和马佳氏修补关系,还能显出自己的贤明,一箭三雕再好不过。
皇后却不肯,问她:“丧子之痛,我要如何才能劝得马佳氏回心转意?”
嬷嬷愣住了,她以为皇后会赞同这个主意的,至于如何劝,皇后都已经屈尊去宽慰了,马佳氏难不成真能再一次拒之门外,承瑞阿哥没了,她可是还得在宫里过日子的,不可能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皇后看透了她的心思,冷声道:“同是做额娘的人,我明白马佳氏的心思,我不会去的,要去也不是现在。”
话说到这个份上,嬷嬷还能说什么。
她知道皇上之前冷待皇后,不愿和皇后培养感情,不是个好丈夫,皇后认清了这点,也打心底里不关心皇上了。
可皇上能不搭理皇后,皇后有不搭理皇上的资格吗?
太皇太后看在眼里又会怎么想,她亲自挑出来的孙媳妇儿对皇上一点感情也没有,太皇太后不会怪罪皇上忽视了皇后,只会觉得是皇后服侍不好皇上,不对皇上用心。
皇后不想再被劝,径自吩咐道:“后宫不能乱,那就让御前的嬷嬷好生管教那些个庶妃宫女,不许她们乱嚼舌头,至于马佳氏那儿,嬷嬷要是想去,那就去劝劝她吧,总这么消沉着,把皇上拒之门外也不好。”
说来说去,皇后还是不想亲自去,那天本就是承祜还病着,承瑞已经好了,皇上关心承祜有什么错?她这会儿去了,一面是不忍心借着身份压人,逼着马佳氏从丧子之痛里走出来,一面就是皇上自责,但她可不认。
更不能让承祜认下来,她不能让承祜将来长大以后,还背着这么不清不楚的名声。
而嬷嬷只听明白了一件事儿,皇后之所以拒绝她的提议,根本原因就在于皇后压根儿不关心皇帝的感受。
也幸亏皇后已经有了嫡子,否则再这么下去,太皇太后迟早会对皇后有意见。
皇后迟迟没动作,马佳氏也不肯见人,这事儿归根结底和瑛宁没什么关系,她就只吩咐了宫人注意着些宫里的动静。
皇帝来时,她自然想着法儿的让他放松,出了储秀宫,她也乐得撒手。
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她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够了,就算马佳氏会因着往日的交好领她的情,她又何必要多管这个闲事儿?
然而瑛宁很快就被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请过去了,皇太后还悄声提醒她:“皇帝近来因为承瑞夭折的事儿伤心自责,找你来八成就是为了这个事儿。”
太皇太后的话说得极好听,先是说她待皇帝一片真心,她都看在眼里,又夸她性子好,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她去劝马佳氏。
瑛宁尚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太皇太后似是无意间提醒道:“皇帝过些日子打算起复一批旧臣,可忠心这东西,还得是做件实际的事儿出来给人看才行。”
阿玛有望回来做官儿了?
瑛宁眼神霎时亮了,要知道现在四个辅政大臣就剩下阿玛一个还活着了,甭管前头鳌拜和苏克萨哈是不是被抄家了才没的,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这个名头本身还是很能唬人的。
阿玛要是能回来,家里不至于这么青黄不接,往后子弟入仕也不必再靠着族人和姻亲帮衬了。
瑛宁立刻乖巧应声:“妾身会好好劝劝马佳福晋的。”
她也不傻,劝劝马佳氏就能得这么大个恩典那是不能的,八成是皇帝早就计划好了要起复,现在提前告诉她一声儿,好让她心甘情愿地去劝马佳氏。
她一走,皇帝就从次间出来了,无奈地看着太皇太后:“玛嬷,您这又是何必呢?马佳氏已经在收拾承瑞的东西了。”
把东西收起来,是为了避免触景伤情,说明马佳氏已经从悲痛中缓过心神来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太皇太后盘腿坐在炕上,稳稳当当道:“得让皇后瞧瞧,她不关心你,有的是人想关心,咱们不差她一个。”
皇帝愣了片刻,笑了:“又让玛嬷给我操心了。”
太皇太后笑意一滞,有些怅惘道:“当初该多叫几个赫舍里氏的女孩儿进来挑着的,哪怕是庶出的又有什么要紧,只要是索尼这一支,给你挑个知冷知热的,也不至于如此。”
皇帝知道她这伤心里更多的是对先帝,那时候选进来的皇后都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儿,别说知冷知热了,一个生性喜奢华,一个——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当初进宫时也是跟玛嬷闹过矛盾的,差点被先帝抓住不孝的把柄再度废了。
到了他身上,玛嬷千挑万选,没有选性情强硬的,而是挑了相对温和些的,虽说一早就预料到她不一定能胜任皇后位置,一开始就没对她太严苛,然而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就是如此,一切都在“投缘”二字上。
偏他和皇后没有这样的缘分。
皇帝还想说些什么,便听太皇太后道:“罢了,事情已成定局,也不必再去想了。我瞧着如今的钮祜禄氏是个不错的,虽说现在还瞧不出对你有没有情意来,但难得是个心思敞亮的,又肯对你上心,你要好生待她,教她,往后时日还长着呢,不要急于一时,重蹈覆辙。”
她说着说着,忽然觉得如今的情形多么熟悉。先帝那时候不就是如此吗,娶了个不喜欢的皇后,又娶了个一心一意放在心尖儿上的董鄂氏,福临一心宠她,要为她腾出个后位来,难得董鄂氏不是个张狂的,给劝住了。
可是前头已有废后,后来又闹了那么一出,将来也不知道要被后世人如何编排,无论福临政事上有什么成就,也无人会在意了,人们只会记得那些风流韵事。
皇帝看着她回过神来,才郑重点头:“玛嬷,我都知道的。”
太皇太后欣慰的笑笑,两个孩子都是她一手带大的,玄烨和福临是父子俩,秉性的确也有相似之处,于后宫之事上,玄烨比他阿玛要更稳重些,于前朝,却是如出一辙。
瑛宁赶上了一个好时候,乾清宫送出来了一个庶妃董氏,有孕两个多月了。
马佳氏要是再不肯出来,皇帝积攒出来的那些愧疚马上就要给了别人,因此,瑛宁很顺利就见到了马佳氏的面儿。
马佳氏如今的模样没有她想象的那般糟糕,至少没有形销骨立,但也确实狠狠的瘦了一大圈儿,整个人恹恹的,瞧着疲惫不堪。
“真没想到皇后能按捺得住。”马佳氏淡淡开口,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瑛宁心紧了紧,她知道马佳氏的意思,她要让皇帝愧疚,要他一直都记得承瑞这个孩子,如果皇后亲自来上一趟,无论她到底是来做什么,外人眼里都只会觉得皇后心虚,日后所有人看到承祜,就会想起承瑞,她要用这种方法把承瑞和承祜绑在一起。
她不是恨,她只是不甘。
那一日,所有擅长小方脉的太医都被叫去了坤宁宫。
她不知道若是承瑞等来了太医会如何,她只知道承瑞没能等太医来便没了气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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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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