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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汤苒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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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二年，溽暑时节，梅雨连绵半月有余，街道之上木板青石色深，屋檐滴雨。
赤骠马拉着车厢缓缓行驶在官道上，随行小吏皆小心围护，偶尔响起几句呵斥开路声，木轮碾过湿泞的地，发出沉闷的辚辚响声。
车厢外四檐角木雕为飞雀状，厢内铺着薄绒垫子，熏着西域而来的香，车内六名貌美女子端坐。
女子皆着一般青黛素服。其中一女坐在最边上，微微垂眸，浓密微翘的长睫掩下大半眸光，其余人只能见到她侧脸，圆润而小巧的鼻，唇似樱红，肤色白得晃人，端的便是蛊惑人心的美人模样。
素服不掩美色，同样的妆容发髻，唯她最出挑。车厢内偶尔响起少女轻言细语的交谈声，但她格外安静，从未开口。
这些都是宁王府侍女，被宁王妃选中，送进宫服侍新帝的。
新帝登基不久，后宫空荡，此时被送进宫机遇良多，总比当一辈子侍女好，更何况传闻新帝年纪尚轻，方过弱冠，风姿特秀，因此大家虽心怀忐忑，却是欣喜居多。
是而，那女子无波无澜、毫无动容的样子便显得格外不合群。
自是引了看不惯她的人讥讽——
“罗烟戚，你往日在内院对主子谄媚至极，都要进房伺候了，如今倒是不情不愿，摆着脸子，莫不是瞧不上我们其余人？”
最边上的烟戚闻言才回神，她慢吞吞掀起眼帘，露出一双似水含雾的眸，瞳色偏淡，眼形微圆，眼尾略狭其下一点小痣似泪，更添几分哀愁。
姚小妙的话并没影响到烟戚，她只柔和道：“娘子多虑了，烟戚未有此意。”声音温柔如水，却戛然而止，没多做解释，更显得没将其他人放在心上。
姚小妙也是这么想的。
宁王府内谁人不知，罗氏烟戚明明是个侍女，却住在郡主的院子里，整日被世子护着，差点就要成了通房，平日待遇和她们不同，被一众侍女艳羡。
但最终不也和她们一样么？
“是世子快要娶亲，不能纳你，你才转而进宫？”姚小妙身旁一人探出头接着问，她们是在外间客堂做活的侍女，只偶尔听得几片闲言，不知内情，甚是好奇。
这话一出，烟戚睫毛颤了颤，不再言语，连辩解都无了。
烟戚在内院素来好说话，还是主子身边的人，托她办事也轻松，所以人缘不错。此刻有内院出身的侍女听不过去，阻了姚小妙和她身旁的女子，好言相劝道：“这是禁忌，王妃已嘱咐过不许再提，我们一齐进宫，互相帮衬，何必再提以前？”
其余人听后坐直了身，事不关己不做声，内心所想只有自己知。
只方才出言挑刺的两人撇撇嘴，心想八成是这样，世子妃出身上官氏，名门贵女，怎能允许世子纳一个貌美如烟戚的小妾，王妃为儿媳着想，直接趁着儿子不在，将麻烦送进宫里，索性清净。
倒也没人怀疑旁的。
马车绕过小半个皇城，最后从南侧长乐门入宫，此后层层重楼，红墙绿瓦，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外面天。
六人被安置在毓秀宫最外间的偏殿，挤在一间房里。听闻被送进宫中的女子，若新帝几日还没理会，嬷嬷教以宫规，之后便会被分派到各宫当宫女。
苦等了一日，清早入宫时的欣喜早已荡然无存，没传来一点消息，走出屋一看，反倒发现毓秀宫住满了送进宫的女子，目的和她们一样。
此时住在此处的女子大多都是婢女出身，名正言顺的士族贵女要等来年开春选秀，和她们这些只为补空的人不同。
约定俗成的三日之期一晃便过了两日，宁王府来的这群人都蔫了下来，新帝连要见她们的意思都没有，也谈不上其他了。
毓秀宫的女子逐渐被遣散大半，过了今晚，她们也要去做普普通通的宫女了。可相貌出众的宫女怕是会被宫妃当做眼中钉千防万防，也得不到重用，能不能熬到出宫两说。
毓秀宫一片愁云遍布。
烟戚却觉得很好，也松了一口气。
只要她不作不闹，消消停停地苟着，宫女过了二十五，就会被送出宫去。连皇帝的面都见不上，这也不能怪她勾引得不用心吧？
后宫佳丽众多，可就那么一个男子，为名为利、为情为欲皆与她无关，随她们抢去吧。烟戚早早便收拾好小包裹，在大通铺最边上窝着睡了，只待明日一早被遣走。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她被人推了一把。
是姚小妙，见烟戚睡眼惺忪，她翻个白眼，对烟戚没好气儿。奉上头的话叫醒烟戚后，她自顾自坐起身拢着外衣，穿上鞋，急着赶着快步往外走，只留给烟戚一句：“尚寝局的人来了……你睡得这么香，可真心大。”
镂空花纹的窗格透进来点亮，烟戚向敞开的门外看去，清夜湛湛，微月残光。
尚寝局兼掌管皇帝燕寝，后妃进御之事，此刻前来，意思不言而喻，烟戚坐起，心中无奈居多。
姑姑没说指定唤谁去，只喊大家都出去，不许少人，于是少女们都抓紧打扮，拾掇拾掇衣裳，归拢一下鬓边碎发，总归想弄出个最好的模样前去，万一能被挑中呢？
烟戚已散了发，缓缓起身，将一件更为朴素的淡青外衫披上，取过一截竹制成的簪，将如绸缎般的万千青丝拖起、束住。
或许马上就要如愿安稳，却横生变故，她难免心中慌乱，惴惴不安换好外衣，没立刻出去，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出了屋门。
烟戚算是最晚到的，只能站在最偏僻的角落，被选中的机会很小，她也只盼着在前面择一人就好。
前方人头攒动，烟戚身量不算高，被挡得一点儿都露不出去，只听得姑姑训话几声后，院内雅雀无声。
之后从第一排第一人开始，尚寝局打头的姑姑一个个看过去，少女们也挨个自报姓名。
片刻过后，身穿棕色团纹宫装的姑姑到了烟戚面前，烟戚不想出风头，就同前面所有人一般俯身，甚至将头压得更低，低着声音说：“民女罗烟戚，见过姑姑。”
烟戚后头还有几人，姑姑的脚步却停了下来，认认真真地看过她，视线定了一会儿，随后笑道：“罗娘子天生福相，随奴婢走吧。”
周围众人纷纷投来好奇不解或是愤愤不平的目光，就她，嗯……确实好看，不过怎么瞧都是楚楚可怜、狐媚惑主的长相，哪里能看出来福气了？
晓是烟戚本人，也愣住了。
她身家性命都握在旁人手上，总是被迫，被迫去宁王府、被迫进宫。也总有人说她命苦，或是生来命苦，姣好却没有福的面相，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有福气。
疑惑只是片刻，她转瞬便想明白了，又行了一礼，乖顺道：“烟戚遵命。”
没必要去搞小动作，或是装病，那人费这么大力气将她送进宫来，买通宫人、做些手段，让她早日到御前发挥作用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烟戚在其余人艳羡的目光中跟着姑姑走了，走向太极宫后头的庄敬殿，那是后妃侍寝之处。
她睡前沐浴过，但要被送到皇上跟前，流程还要再来一遍。
烟戚靠在壁为玉砌呈莲花状的汤池中，氤氲雾气遮挡了她面容，水雾聚挂在睫上，似美人落泪，动人心弦。
尚寝局来的是正七品的女官，被小宫女太监们尊称一声芹霏姑姑，论身份品级比无名无分的烟戚尊贵多了，此刻却亲自站在屏风后，候着人收拾完。
小宫女舀了掺香料带花瓣的水，从烟戚肩上轻浇下，水有些烫，其中混合的香气也过于浓厚媚俗，种种都令人不适。
烟戚咬着下唇，没吭声，如玉的白皙肩头被烫得微红，水滴滑到肩窝稍作停留，随即沿着半露的起伏滑落入水，小宫女看得脸色通红，不好意思再看，偏了视线，拿起一旁木架上的帕子，去替烟戚净发。
芹霏姑姑笑得很欣慰。皇上从不理会从宫外进献来的美人，但这般模样好、身段也好的美人，也不怪皇上亲口吩咐下来，让她唤那个叫烟戚的去。
只一点奇怪。
新帝登基后长居宫中，鲜少出宫，应当没亲眼见过这位，怎会识得？
芹霏摇摇头，不琢磨这些无意义的事，看着池中美人，愈看愈满意。那些都不重要，万一是从前少时见过面，或是先头见过画像呢？
小宫女已经帮烟戚换好了衣裙，芹霏甚至接过了烟戚的手，亲近扶着她往内殿走。
见烟戚有些紧张，芹霏还小声安慰着：“娘子不必紧张，今晚顺利过去，娘子明日会有位份，那便是后宫里名正言顺的小主了。这庄敬殿，娘子也会常来的。”
烟戚听后微微汗颜，即使她知晓自己生得不错，仍不明白这位姑姑为何会对她有如此大的信心，被选进后宫里的，定少不了美人。
但她还是道：“借姑姑吉言。”
态度不卑不亢，既无忐忑也无自满，芹霏在心中点点头，她经了前朝，深知只有荣宠不惊才能活得长久，也要同如今陛下生母何太后一般，手段果决。
是而，芹霏忽略了烟戚不算热络的态度，一路小声同她说着侍寝流程规矩。烟戚再如何逃避，不想听，声音还是丝丝缕缕钻进她耳中，她面色带红，更有了惧意。
芹霏说完，也正好到了寝殿的门口，里头自有宫女侍奉，她便在门口行礼道：“禀陛下，人带来了。”
“嗯。”里面传出清朗肃冷之声。
烟戚下意识攥紧袖口，心中多了紧张。她被逼着进宫时，已下定决心，不管在何处，无论如何，她都要尽力活下去。
但直到此刻，她才真的意识到，她或许……许多年都要呆在宫里，同一群女子去争夺里头的男子的宠爱。
这和她从前想的安稳顺遂生活不一样。
里面也不是她想要在一处的人……
“娘子，快些进去吧。”芹霏推了烟戚后腰一把，顺便扯下她身上的外披，守在寝殿旁的宫女将白玉制成的珠帘掀开，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响。
烟戚垂着头走进，看着地下深暗的石砖，走到殿内正中，深深跪了下去。
正如姑姑方才教她的那样，双手交叠于膝前，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手背上，她开口轻声道：“民女罗氏烟戚，叩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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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进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