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内侍之后,刘氏见父女几人都不说话,自个儿端起剃红缠枝莲纹茶盏喝了一口茶,笑道:“这可真真是大喜事儿。主君可要开祠堂敬香,好叫祖辈们得以同沐圣上恩泽欢欣?”
周父原本有些神思不属,听了她这话倒是点点头:“是了,这样大的事,该去给媞媞她阿娘上柱香,你阿翁最是疼你,也该去给他们报个喜才是。”
他转过头去看向面色依旧冷淡的周幼吾,犹豫了会儿,还是道,“虽说这事儿来得意外,但你始终是个有福气的,趁着这段时日多和你妹妹她们在一块儿说说话。唉,我本是想多留你几年的……”
说着说着,周父心中颇觉感伤,头一次鼓起勇气轻轻拍了拍周幼吾的肩:“我去同你阿娘说会儿子话。声姐儿,陪着你阿姐回漪兰院歇息罢。”
周幼吾正为着方才内侍说的话心神震荡,如果是要她进宫,是燕观试图以这种方式报复她,那他为何不顺手多选几位世家女郎入宫?
纵使是报复……即便是报复……
他又为什么只选中了自己一人?
这是报复,还是真心?
周幼吾有些怔怔地感受着那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留在自己肩上的一点温暖触感,听着周父的话只是习惯性地点头,周颂声心里边儿正难受,听了周父这么说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她香香软软的阿姐一块儿走了。
眼看着父女三个各说各话,刘氏原本酸溜溜的心更加不平了,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着周父径直离去的背影,心里边儿生气又难过。
她那双因着年纪上去了显得有些刻薄的眼睛此刻却蓄了泪,声音也不如往日尖利,倒是掺了几分悲凉:“嬷嬷,你瞧,主君心中,便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也始终记挂着郑玉萝。那我呢?同样为他生儿育女,操持中馈的我呢?我又算什么?”
嬷嬷看着向来要强的刘氏这般伤心,自己心里当然也不好过,但这是主子间的事儿,她不好多说,只得拍了拍刘氏的背:“主君平日对着您亦是琴瑟和鸣的一对恩爱夫妻,放眼整个长安城,哪家王孙侯爵屋里没几个姬妾庶子的?咱们这长兴侯府啊,是难得的清净地儿了,夫人要懂得惜福才是。”
刘氏听了只冷笑一声,主君洁身自好,不爱沾染风月,本是一件好事,可这份情深却不是为了她。
每次一想到这,她心中就像是火烧一般,非要其他人和她一块儿承受这份苦难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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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颂声嘴里边儿吃着翡翠糕,见怀里抱着的小胖郎君不住地抬头望她,嘴角还有些可疑的亮晶晶,不禁好笑地分了他一半。
见着他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周颂声心头却忍不住有些感伤:“好在那内侍说了,陛下要两个月之后才迎你进宫呢。咱们姊妹还能再多处处……阿姐,我真是舍不得你。”
听着头顶上边儿传来哭声,专心啃糕饼的衡哥儿也跟着难过起来,还沾着糕饼碎屑的小胖手努力地往周颂声脸上抹:“小姨不哭!”
见周颂声被他逗得笑出个鼻涕泡泡,衡哥儿又疑惑道:“阿娘,我们要去住新屋子吗?”
应该还是很远的新屋子,不然的话,小姨为什么要哭呢?
听着他天真的话,周颂声方才憋回去的眼泪又要涌上来了,是啊,阿姐进宫了,衡哥儿怎么办呢?
天子本就是瞧上了她阿姐的美貌才宣召她入宫为妃,多半是不肯再替别的郎君养儿子的。可是成国公世子又是那么个不着家的风流性子,若是将衡哥儿留给他教养,只怕会养出个阴郁不爱笑的性子。
周颂声爱怜地捏了捏衡哥儿的胖脸蛋子,看着他这头小卷毛还有些不高兴:“阿姐,是不是你屋里的人怠慢你们了?怎么衡哥儿的头发都打结了还没给洗一洗呢?”
自从那日周幼吾亲了亲他的小卷毛后,便不再使劲儿梳头的衡哥儿听了这话嘟了嘟嘴,从小姨母身上滑了下来,又趴到周幼吾怀里去,仰着一双清澈无垢的大眼睛委屈地看向她。
周幼吾摇了摇头:“她们伺候得都很尽心,这孩子头发打小便有些卷儿,不碍事。”至于衡哥儿方才问的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带着先头所生的儿子进宫的贵妃,可是闻所未闻。
即便是这孩子是燕观亲生,旁人也未必会相信。
若是叫燕观也不梳头,抱着衡哥儿往宣政殿上一坐,一大一小两个卷毛郎君,任谁一瞧,都会知道他们是亲生父子。
想到这里,周幼吾嘴角禁不住微微翘起。
她向来是个不爱为难自己的性子,圣旨已下,便无转圜之地,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哭哭啼啼愁着个脸,连带着叫身边的人也心急。
水到哪一处都会继续流向远处,就像她和燕观,总能找到叫她不那么难过的相处方式。
见阿姐不知怎得,脸上神情便变得柔和了起来,周颂声看着她,原本满心的浮躁与难过,也宁静了下来。
总归阿姐过得好,她便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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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进了含元殿,自殿外而来的明烈天光为原本寂静无声的含元殿注入了些许生气。
天子在御案后敛眉低目,似是在认真批阅奏折,俊美坚毅的面容微微沉着,周身尽是金昭玉粹的凌厉威仪。
但还未等他福身禀告,便开了口:“贵妃……如何?”
内侍思衬几许,恭敬回道:“贵妃娘娘宠辱不惊,很是端庄,长兴侯府上下都十分感念陛下恩德。”
宠辱不惊,很是端庄?
恐怕是不高兴罢。
想到这个可能,燕观面上神色更冷,却也没有说什么:“督办尚宫局,尽快将贵妃入宫的事宜办好。”
两个月,实在太久了。
可他不想将就。
天子娶亲,怎么隆重都不为过。
他就这么一个贵妃,可比先帝那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来得节省。
这么想着,燕观心头便舒服多了。
才不是为了她。
昨夜里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又没睡着,一是隐隐有些后悔,用贵妃之礼迎她,这样头脑发胀时下的决定,叫他此时想起颇有些懊恼。
到时候人是在身边了,却因为这件事更厌恶他怎么好?
燕观思来想去,那便在礼制上多弥补她一些。
年轻俊朗的天子望着杖顶上镶嵌的夜明珠,兀自在想,若是媞媞肯收了心,不再惦记旁人,又愿意像以前那般好好待他……
皇后之位与天子的真心,都是她的。
可若是不呢?
燕观没去想这个问题。
听见天子发话,内侍连忙应是,心中却在叫苦,贵妃虽说位至一品三夫人,可终究是妾室,天子却亲自下了御旨,叫按照皇后礼来办此事,无论是送去长兴侯府的聘礼,又或者是为贵妃准备的蓬莱殿,其中规制无不是已经越了宫规礼制里贵妃该有的品级。
可是陛下乐意,他们这些奴才自然没有置噱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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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陛下下旨纳贵妃的好日子,可含元殿里边儿还是静悄悄的,伺候的宫人内侍无不肃着脸,瞧不出半分喜气。
见着怒气冲冲闯进来的周言之时,内侍们更是惊讶:“世子爷……奴才还未通报,您不能进去!”
见周言之的手按在腰间的剑鞘上,上面的青筋脉络毕现,已是快要隐忍不住。
“你们先退下。”
燕观放下朱笔,望着堂下清俊青年脸上已经不再掩饰的愤怒,轻轻别开视线,只道:“陵游,天子下令,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这是在用天子的身份来压他?
周言之怒极反笑:“你明知道我唯有这么一个妹妹!你却为了一己私情便要将她带到这深宫里来?你可曾想过,她愿意吗?”
“她不愿意,哪又何妨?”
燕观面色肃冷,那样心碎欲死的痛苦,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承受。
只是留她在身边,权势地位,他统统都给,如此,只是叫她留在他身边,而已。
就这般简单。
“你这个王八蛋!”
听着殿内传来的打斗声,内侍们面面相觑,陛下前脚说要迎贵妃入宫,后脚贵妃兄长便进宫来同陛下打架了,这哪里是结亲啊,说是结仇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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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还是没有回来吗?”
那日接了旨之后,周幼吾回来一想便觉得有些不好,阿兄最是疼她,如今知道了燕观一道旨意便将她召入宫中,指不定要多生气。
她就怕阿兄气上头,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儿来。
可周言之再未回府来,只是遣人来递了信儿,说是要去京畿道办事,过几日再归家,叫她不必忧心。
说来奇怪,她原本还担心燕观若是又如上回一般漏夜前来,自己该怎么面对他。
可他只是叫人每日都送些东西过来,今儿是一对芙蓉白玉璧,明儿便是珊瑚手钏,自己却没有现身。
前来送东西的内侍轻声道:“陛下忙于朝政,不便来见娘娘您。是以特意从库房里挑了这些礼物,以盼娘娘欢喜。”
内侍表面上十分淡定,心中却为陛下对贵妃的爱重而咋舌,自个儿面上有伤不敢来见贵妃,又怕旁人胡乱揣测贵妃还未进宫便失了圣心,每日都要打发他过来长兴侯府上送东西。
腿都快给他溜细了。
想到陛下每每在他回宫复命时都会抢先开口询问,明面上是问他贵妃规矩学得可好,人可端庄,内侍却看得清清楚楚,陛下这分明是想贵妃了。
可惜,陛下的大舅子那日下手颇狠,这几日陛下都是戴着厚重的十二旒冕冠上的朝,为的就是不想朝臣们看见天子脸上的淤青。
内侍满脸‘他好爱她,贵妃娘娘真幸福’地微笑着:“贵妃娘娘可有什么要奴才转交给陛下的吗?”
周幼吾这几日正为阿兄不归家的事儿发愁,听着这话本想直接摆手,但转念一想,自己收了燕观那么多好东西,若是什么都不回,恐怕那小心眼的冷面郎君又要不高兴了。
内侍怀里揣着贵妃娘娘亲手编的如意结高高兴兴地回宫复命了。
不止是周幼吾忧心,连衡哥儿都想会带着他骑大马的舅舅了,看着他两手托着腮,软软呼呼的脸颊肉还直往手指缝里溢出来,瞧着有些忧郁的样子。
周幼吾最近几天都爱和衡哥儿待在一块儿,旁人都以为她日后不会带衡哥儿进宫,这几日看着衡哥儿的眼神都不禁带了些同情。
衡哥儿虽然性子开朗良善,却是个很敏感的孩子。
思念了一会儿舅舅,衡哥儿便忍不住趴在周幼吾怀里哼哼唧唧,周幼吾以为他要睡午觉,把他揽在怀里拍了拍,就在怀里的小胖郎君快要睡着时,他才含含糊糊道:“阿娘,我的阿耶呢?”
周幼吾怔住了。
在成国公府时,陈垣也曾状似不经意地说既然都担负了虚名,为何不让衡哥儿叫他一声阿耶,也好叫他过过瘾。
周幼吾当时没说什么,但心底却想着,衡哥儿只有一个阿耶。
便是假的,她也不想让他随意叫了他人。
只是,要不要现在就把燕观这个人告诉衡哥儿呢?
周幼吾好容易做了准备,正想着怎么婉转地告诉他,你阿耶就是那个曾经骑着马把你阿娘我掳走,顺便还把你吓哭了的郎君。
可是她低头一看,怀里那只胖嘟嘟的卷毛小郎君已经睡着了。
“真是……”
周幼吾把衡哥儿抱到床上去睡,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睡颜,她心中愈发柔软,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好好睡罢。
花萼从外边儿进来,周幼吾瞧她脸色不对,有些疑惑:“怎么了?”
花萼上前帮着她理好了床上的帷幔,叫衡哥儿能够好好睡一觉,这才在她耳边轻声道:“成国公世子想要见娘子您一面。”
陈垣?他好端端地怎么上门了?
“娘子可要见一见?”
周幼吾无意识地摩挲着皓腕上套着的珊瑚手钏,柔白的肌肤与火红的珊瑚陪在一块儿再好看不过,花萼见了忍不住嘴角微翘,娘子这是喜欢陛下送来的东西呢。
“还是去一趟罢。”
总归陈垣也算是帮了她一个大忙,他又是个等闲不会找她的性子,如今登门,想来是遇着什么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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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观照例问了一遍,在内侍说贵妃娘娘也给陛下回了礼的时候,那双垂着眼睫的凤眼有些不可置信地微微扬起。
内侍笑着呈上了那枚绀紫如意结,状似无意道:“今儿是七夕佳节,按着民间习俗啊,这日通晓心意的郎君与女郎都会互赠礼物,求得就是一个有来有回,圆圆满满呢。”
今儿是七夕?
看出天子原本线条冷毅的面孔愈发柔和,内侍心中暗笑,表面却一本正经道:“是了,奴才回宫时还瞧见街两边挂满了花灯,花花绿绿的瞧着可喜庆了。贵妃娘娘见了,说不定也会喜欢呢。”
去见她吗?
见天子似是有些犹豫,内侍接着发力:“今儿是七夕,本就是天下有情人相聚的日子。陛下您是万民之父,自然该去寻贵妃娘娘共度佳节。百姓们见着陛下与贵妃如此恩爱,想来也会很高兴的。”
如此,燕观终是点了点头:“去准备罢。”
只是,他脸上的伤……
他不欲叫周幼吾知道那日他与周言之打架,可这脸上的痕迹还未完全消下去,叫她见着了,心中肯定会嘀咕。
在一旁伺候的进宝挠了挠头,出了个馊主意:“陛下不若用粉扑一扑罢?盖上了就瞧不出来了。”
内侍垂首不语。
半晌,燕观终是僵着脸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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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当他满心别扭又带着隐秘欢喜地到了长兴侯府,却见着他又爱又恨的媞媞,他的贵妃,正在与一穿着绯红圆领袍的小白脸站着说话。
正是被他按在巷子里打过一顿的成国公世子,陈垣。
她如今已经是他的贵妃了,为何还要与旁的男子说话?
而且此人,还是她的前夫郎,是她在睡梦中都要念着的人。
光是想到这,燕观就觉着一阵心痛。
“你们在做什么?”
周幼吾有些讶异,一回头,却见着燕观面沉如水,大步朝她走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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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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