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苓也不过与她一般大,还不如她多活一世,哪里比她更有法子?但她有一点好,就是肯说话:“奴才想着,既然拿不准行动,不然?就两个都试试,总有一个碰上的。”
芸惠眼珠子咕噜噜转,在脑中整合着近日的消息:“听说,和主子这几日都盯着下厨房做吃食,要不,咱们也想个新鲜花样?”
吃食?这倒提醒舜玉了,你垂眸思索:“那么,皇上吃着怎么样呢?”
芸惠与福苓对视一眼,以为她是吃醋了:“听他们说和妃花了些心思,皇上挺喜欢的,”随后赶忙找补:“不过我瞧皇上也是吃个新鲜吧,凭她再花心思,能有多少新鲜花样呢?”
舜玉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她若是没有花样了,只怕我还要帮她想呢!”她甩了个高深莫测的眼神,拍了拍芸惠的肩膀,绕过她俩出门去了。
这日用早膳,太监照例报了各主子所进膳品,却不见杏榭院的,皇帝不由得问道:“怎么不见全妃?”
众人面面相觑,合计了一番确实不曾见杏榭院派人来,以往也并非所有妃子都进菜的,殿里一时间鸦雀无声,魏进朝瞧这一屋子毛小子,只道:“兴许是今儿全主子没碰上合皇上胃口的,怕皇上吃腻了。”
皇帝不置可否:“嗯,全妃近日可有请太医吗?”
魏进朝小心应付着:“这,没听见全主子有什么不舒服时候儿啊!”
见问不出什么,皇帝便转过话头,点了几道菜:“给全妃送过去。”
“嗻!”旁边侍立的内官立即记下:赐膳全妃,火腿肥丝衬燕窝一品,鱼肚煨海参一品,九丝汤一品。
一连两日未进膳品,韩来玉便来通报:“给全主子请安,皇上今儿过来,请主子预备接驾!”
芸惠使个眼色,立刻有小太监送韩来玉出去,两个人立在门下,那小太监拉住他道:“好哥哥,麻烦你跑一趟,我们主子这几日没什么新鲜菜样,皇上没动怒吧?”
韩来玉瞧瞧四下无人便站直了松松筋骨,又往门廊下闪了闪:“动怒了今儿就不来了,放心吧,哥哥我这点眼色还是有的。”
两个人默契地嘿嘿一笑,小太监眼疾手快的塞了个荷包过去,韩来玉又低着头出去了。
皇帝来时,舜玉没事儿人一样行了礼,由着他拉了手进去。
“怎么着,我瞧着最近胃口不好?”他手里拿着一串茄楠木十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
桌上摆着一副棋盘,剩一副未完的残局,皇帝顺势坐在黑子一边。
舜玉一双清冷的柳叶眼好像因为惊讶微微瞪圆了些:“皇上这么说,定是关心奴才,奴才心里感激不尽,以后哪怕是不为着皇上忧心,我也定要多进些了。”
皇帝听着她这番滴水不漏的回话,心中竟有些无语,他抿着嘴撇了她一眼,嗤笑一声:“唉呀,那是朕自作多情了,看来只有我关心人家的时候,不见人家关心我的胃口呀!”
舜玉脸上的无辜表情已经绷不住要笑,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便自顾自伸手执了一颗白子落下:“皇上可是冤枉奴才了,奴才就是关心皇上,才会担心送到皇上跟前的珍馐太多,您每样儿都想吃,到时候积了食可怎么好?”
“哼!”男人并不接她的话茬,也不跟她下棋,拿起扔在炕上的一卷书,将身子扭过去,留给她一个脊背。
舜玉眼看着这男人耍无赖,只能咬咬嘴唇,从炕上蹭下来挪到他面前,先是拉着嗓子叫了一声:“皇上!”
皇上正摆着谱呢,打定主意要晾她一阵,只冷着脸瞧书,舜玉也知撒娇就要缠得他耐不住才好,两手扳着他肩膀,一迭声地喊“皇上”。
他便使了劲儿一把将人搂紧:“玉儿这是吃醋了,是不是?”
舜玉顺势窝在他怀里,眼睛去瞧别处:“难道皇上是奴才一个人的不成,我也该让让贤,大家都侍奉皇上,成天让我一个人霸着怎么成?”
“真这么想?”皇帝哑声问,拿大拇指摩梭她的脸颊肉。
“不真也得真,奴才知道不能争风吃醋,可奴才管不住自己的心,所以只能管住自己的手脚,不给皇上添麻烦。”舜玉越说声音越低下去,哀哀地把头靠在皇帝胸前,她听见皇帝一颗心砰砰的跳声动着。
他抱着舜玉,低着头哄小孩儿似的说话:“那你就又是下棋,又是看书的?”
“就拿这些管住自己的手脚啊?”
“皇上,这是棋谱啊!”舜玉从他怀里直起身子,脸上带着促狭:“奴才下棋当然要看棋谱,其实皇上刚才就没看书吧?”
满宫里没有一个人见了皇上还如此活泼灵气的,这是一个活人,皇上就爱这样的活气,又或者说,宫里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一个活人。
只胡闹这么小会儿,舜玉正经起来,命福苓她们上茶,皇帝见此,便扬声叫韩来玉进来。
韩来玉弓着背,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放了一个剔犀云纹方盒,隔着纱帘立在外间。皇帝抬手指了指:“我看你的脉案,从去岁入宫起太医们就总说饮滞受凉,常常胸膈疼痛,便给你带了云贵贡的普洱,夏日里常吃冰碗子,便喝些温性的茶为好。”
皇帝竟然还看自己的脉案,舜玉心里是有些惊讶的,她垂着颈子,偏头去仔细看了皇帝一眼,男人以为她要说话,便低头微微凑近了些:“嗯?”
其实太医开的代茶饮她都放着不喝,想到这个,她有点不好意思,咬了咬唇瓣,喏喏道:“奴才谢皇上。”
下一秒,皇帝就问:“太医开的代茶饮可都喝着吗?”
“哦,喝着的,喝的。”她心虚地抬起头,撇了一眼站在纱帘外面的福苓,然后向着皇帝讨好地笑了笑:“奴才身子不好,让皇上费心了,真是该死。”
她把罗汉床上的棋盘搬到小桌上:“皇上日理万机,奴才怎么还能不懂事让皇上费心呢近日都好多了,皇上看看我今日下的棋怎么样?”
皇帝本来也不打算揪住这个事儿说,两个人借着日头下了会棋,皇帝说没意思,还要读上次纳兰的《通志堂集》。
舜玉只得命人又将书拿出来,刚放在桌上翻了翻,皇帝突然出手按住其中一页:“这是你抄的?”
他说的是一张花笺,不知什么时候舜玉打发时间写的,是一首《如梦令》。
万丈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到醒来无味。
男人朗声吟咏,好似春日一泓清泉,水声潺潺,舜玉静静听着,连夏日闷热都散去不少,心中一时不知如何称赞。
“归梦隔狼河?”皇帝略略思索:“不知佳人归梦何处,我也好略表温言,聊慰思情。”
“这是我在家里抄录的,不知怎么夹在这书里了,因这诗是纳兰扈从东巡时所作,一时想到阿玛从前在苏州驻军,想必在军营中时,也会经常看见这样摇摇欲坠的满天繁星吧。”
皇帝听她如此说,心中赞同不已:“倒叫朕想起那日元宵节,朕在‘山高水长’的楼下看你,你只戴了吉服冠,很有一宫之主的风范,那时候,身后的烟花也是如星雨一般坠下。”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舜玉听他反复吟咏几次,想到前世曾读过王国维《人间词话》的开篇,却听到皇帝又说:“果然写诗读诗,不以辞藻精妙,而以此中感怀为上,我所读上元灯节的诗,唯稼轩这一首为其中之冠。”
他这些话,竟与王国维所讲不谋而合,这也正是舜玉喜爱诗词之处,往往在读到某一句时,想到自己曾经拥有与诗人同样的心境,自古文人墨客皆求知音,此中乐趣如此矣。
舜玉独自坐在窗下,手里捏着自己那张花笺。其实当初她是怀着盼望回到现代社会的愿望抄下它,归梦隔狼河,隔的是天堑银河。
转念又想到今日皇帝说的话,脉案、元宵节,原来他都在想着她,应该不只是拿她来平衡后宫势力的罢。本来那时候想问,是只看她一个人的,还是其他人的都看了,转念一想,皇上又不是太医,看那么多脉案作甚么,还是别说傻话了!
她嘟着嘴巴,将那张花笺赌气扔过一边,悄悄嘟囔:“真讨厌,扰人清静!”
因着拿话哄他,又使些心计惹得他巴巴来看的那几份愧疚,舜玉少不得装乖半巧几日,惹得皇上更爱往她这里来,这是后话。
且说皇帝这日回来,自在乐安和誊了一首《青玉案·元夕》,把下半阙也写下来看。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全妃这样吃醋,也是心里有他,他是很不介意添这样麻烦的。那日上元节,她一身香色吉服袍高贵典雅,各色灯光衬得她肌肤莹润,鼻腻鹅脂。
隔着人群和灯火,他的一颗心全在那人身上,他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期盼拥有阿玛额娘那样的感情的,所以他迫不及待地给她升了妃位。
年轻如何,资历浅又如何,这天下都为他所有,如今除了皇后,全妃便是后宫第一人,皇后已经过了生育的年纪,以后全妃会有他的孩子,她会是他真正的妻子。
皇帝这晚特意留宿杏榭院,二人坐在廊下赏月。
“是赏星!”舜玉纠正,“皇上可知,今日的星空与往日有何不同吗?”
“愿闻其详。”
“往日的星空是我一个人看的,可是今日的星空是皇上与我一同所赏,因为看星星的人不一样,所以今晚的星星在我心中,永远与往日的星星不一样。”
皇帝在一地月影中拥她入怀时,她在心中悄悄说:皇上,今天这句话是真心的。
今夜的好听话也与往日不同。
这次之后,皇上便时常召她伴驾,她也不像往日被动,只等着皇帝来,有时也亲自去乐安和,实则舜玉心里并不想着专宠,可也不能由着旁人动作,将自己得来的东西硬生生失了去。
这日午后,得皇帝传召侍奉笔墨,往怡情书史来,听得福苓告诉,说是韩来玉特意嘱咐过,这两日因着直隶雨水多,糟了灾害,直隶总督连上了几道折子请朝廷拨赈粮银,这倒也不难,只是皇上忧心,不知何时能止。
舜玉支起耳朵,缓步走进怡情书史,照例立在一边磨墨,皇帝正执笔朱批,冷不防出声念到:“直隶连岁水涝,皆朕不德,不能上感天和,致我无辜赤子,荐受灾荒。”
他笔下不停,一气写完百余字,最后重重叹了一口气,将笔搁下,垂头不语。
舜玉知道,向来古代天灾,皆言人主政有不德,所以上天降下灾异,以示谴告,见皇帝显出颓意,舜玉只好出言安慰道:“皇上可是在忧心直隶水灾之事吗?”
皇帝抬起头:“虽说朝廷如今截留漕粮,拨款赈灾,可是雨水不停,便好似无底洞般,灾民受苦,朕如何能不忧心!”
虽说天灾无常,但是这样的论据流行了几千年,已然根深蒂固于历代人君心中,若是她陡然提出异议,皇帝必然是不信的,舜玉小心放下手中墨条:“皇上自登基以来,勤于政事,励精图治,这是前朝后宫人人得见的,怎会引得上天谴告呢,何况直隶是连岁水涝,如今已经是七月下旬了,奴才想,马上就是先帝的忌日,虽然皇上必是要亲祭的。”
“可是今年自六月以来,直隶省连降大雨,该是道路泥泞难行,再说天子驻跸,所经之路也需百姓回避,如今该是秋稼之时,若是皇上下旨诏告,因思虑民间稼穑,故而延后亲祭的日程,想必至仁至孝之心必然能够上感天和的。”
皇帝听她一番温言软语,娓娓道来,觉出她尽心宽慰的意思,忍不住脸上浮现出丝丝动容,伸手握住她道:“怪不得,人家都说,温柔刀,英雄冢呢,果然有这样的红袖添香的时候,朕愿意再也不往后宫去,日日就坐在这儿批着这些折子了。”
他一双丹凤眼里,往日惯常带着的审视的冷色不见,这样微微抬头,神情有些绵软的,看在舜玉眼里,有些莫名的怜惜:“皇上累了?要不要歇会儿再批呢?”
“今日就到这儿罢。”皇帝将折子一推,拉着她的手站起来,往书房外面,围着游廊走了一圈,叫人挪了紫檀方桌到后面游廊下,正对着鱼池。
万丈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到醒来无味。引用纳兰性德《如梦令》。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引用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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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如梦令莺俦忆元夕(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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