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失路之人

她再醒来时,已是晌午,窗外的光有些刺眼,雨停了。

池微从床上坐起来,踢到了地上已经断成两截的泥娃娃,她揉了揉眼睛,趿了鞋便出门去了。

土墙围成的院子里,身着粗布麻衣的少年正举着斧头劈柴。

池微睡眼惺忪,朝着那个模糊的身影走过去,扯着他的衣角,开口问道:“爹,那个大哥哥哪里去了?”

江照临转过头,白了她一眼,道:“还没睡醒呢?管谁都叫爹?”

池微先是一愣,随后撇撇嘴:“你怎么穿着我爹的衣裳?”

他指着晾在衣杆上的靛青色圆领袍,不耐道:“不然我光着?”

池微只悻悻笑着问:“你怎么没走?”

江照临没好气道:“你爹娘要出门干活,就托我看着你,心可真大,也不怕我是个拐子。”

“拐子还随身带刀吗?”池微敷衍地应了一声,便蹲在地上,好奇地打量那把靠在土墙上的刀。

少年依旧在劈着柴,没回头看她,只冷声斥了句:“别动。”

池微只好把刚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这时容娘端着浣洗好的衣物,推了院门进来,笑道:“小鸢儿醒了?都睡了两日了。”

两日?

“错过灯会了吗?”池微忙跑过去扯着她的袖角,着急询问,“娘,你答应过要再给我买一个泥娃娃的。”

容娘抚着她乱糟糟的头发,笑道:“莫急呢,恰还能赶上最后一日灯会。”

“照临小兄弟,歇一会吧。”她一边晾着衣裳,一边说道,“你劈这么多柴,够烧好几天了。”

“好。”少年嘴上答应着,却没停下手上的动作。

容娘又问:“你是哪儿的人呀?怎么独自出来闯荡了?”

江照临默了一会,答道:“从南边来的。”

“走得这般远,那你家里人呢?”

“去年家里糟了难,就剩我一个了。”

容娘心中一梗,没再继续问下去,只好换个话题:“你还没到过京城吧?可要一同去灯会看个热闹?”

“嗯。”江照临背过身去,放下了手中的斧头,将劈好的木柴都拢好,整齐堆放在墙边,又收了衣裳,进屋去了。

袖口割破的地方已经被缝补好了,少年抚摸着那细密的针脚,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又掏出身上所有的碎银和铜板,藏在了池微的枕头下面。

他自言自语道:“几日叨扰,还是不连累你们了。”

灯会自然是要去的,只不过他并非为了看灯而去。

汴京繁华如旧,似乎丝毫未受战乱的影响。

天还未完全暗下来,城楼上已经点亮了第一盏明灯,街市上的商户也都忙着将崭新的灯笼挂上。京撵春熙,灯如繁星,谁能将此情此景与边地的白骨累累相联系?

女孩拉着少年的手,一路小跑,走过华灯初上,穿过熙熙攘攘。池良与容娘则跟在他们后面,悠哉漫步。

江照临道:“慢些,别撞到人了。”

话音刚落,池微就被路人拖曳的裙摆绊倒了。

顺着那华丽的衣衫,江照临抬眸,却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怔了片刻,道了声“抱歉”,便很快转过头去,压低了斗笠。

少女抚了抚衣摆,苦涩笑道:“无事。”

江照临牵着池微的手走远了,才斥道:“路上人这么多,跟你说了要慢些了。”

柳蕴知立在原地,回头望向那个熟悉又落魄的背影。久别重逢的喜悦,被他冷漠的反应生生浇灭了。

一如前年今日,故人如旧,灯市如旧,只是无法与故人相认了。

同行的女伴轻轻摇晃着她的胳膊,问道:“蕴知,怎么出神了?在看些什么呢?”

柳蕴知垂下眸,摇了摇头,只道:“没什么,走吧。”

越往前走,人群越密集,灯火愈发明亮,少年的心绪却愈发沉重。

宣德门楼前的整座灯山都被点亮了,灯烛万盏,明亮如昼。花灯与彩幡连绵而下,宛若飞龙。一年之中,唯有此时圣上才会驾临宣德楼,与万民共度佳节。

人们争相往前,将此地挤得水泄不通,世人皆想趁此时节一睹圣颜。

“小鸢儿,跟着爹娘,别走丢了。”

池微抓住容娘的袖角,使劲踮起脚,遥遥望着那彩帘之下的人影。她欣喜道:“那是官家吗?”

“咦?照临哥哥呢?”她转头想要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是茫茫人海之中,再不见那个少年。

宣德楼东南百步之外,有一座尚未建成的高楼。楼上未挂彩灯,夜幕之下,只能隐隐窥见屋顶上立着个人影,与那张灯结彩的城楼遥遥相对。

宣德楼下人声鼎沸,城楼上那奢华绮丽的圣驾显得格外刺眼,江照临笑容讽刺,好一个与民同乐。

他张弓搭箭,瞄准了宣德楼彩帘之下的人。黑暗中,弓弦渐渐绷紧的声音清晰可闻。

想到戎马一生的父亲,以死明志的母亲,为国赴死的兄长,尚未长大的弟弟妹妹......为何江家最后落得个叛臣的下场?

少年的双目已被泪水遮蔽,连那城楼都看不清了。那扣紧弓弦的手迟迟没有松开,直到一只手覆在了他的肩上。

“这一箭出去,你就没有回头路了。可想清楚了?”

身后之人的声音清冷而凝重,宛若松风拂过。

江照临冷声道:“仙人也要阻我吗?”

仙人眉目清冷,一袭青衣,衣袂随风飘飖,宛如一段洒落在人间的月光。他静静站在少年身后,漠然地俯瞰这人世间。

“我不会拦你,只是承你师父所托,前来送几样东西。”

江照临嗤笑:“偏偏选在这时候?”

张朴道:“本朝寿数将尽,你早已知晓他的结局,何必亲自动手呢?”

“是他亲信奸佞,错杀忠良,罪有应得!”少年厉声痛斥,可他还是松了弦,放下了长弓。

“是。”张朴垂眸看着他,平静地说道,“无论得手或是失手,都难免会波及旁人。”

江照临看着皇城脚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为何这样的人能受世人簇拥?为何父兄要背负骂名?

就连那个孩子,也像旁人一样,痴痴望着那独坐高台的上位者。

“罢了。”他扔下手中的弓与箭,自嘲道,“我不该选在今日。”

今后,这样平和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少,这将是最后一个繁华的佳节。

“他知道你来了这里,还说,若你放下了仇恨,便把这个交给你。”

“若我放不下,当真杀了他呢?”江照临接过张朴递过来的锦盒,背靠屋脊,盘腿而坐。

张朴叹道:“那你此生便与大道无缘了。”

江照临嗤笑:“什么大道?仙人还真信了那老头的话?”

张朴接着说道:“他等不到你回去,已驾鹤云游了。”

少年闻言,动作瞬间止住了,盒子才刚打开一半。末了,他却又云淡风轻地调侃道:“我还以为他那样高深的老道,总会登仙。枉他平生那一番大道理,也不过如此。”

他低头看着锦盒,里面不过一块木牌,一册发黄的书卷,还有一根檀木簪。

恍惚间,好像又听到那白胡子老头在感叹:

“老朽修道半生,却还是连大道的门槛也摸不着。不过,我那徒儿来日必在我之上。

“只是他前半生坎坷,或误入歧途,难以澄怀观道,还请先生明诲之。”

三两滴泪水滴落在书卷上,江照临又赶紧把盒子合上。

张朴又说道:“你既无长辈,他便给你取了‘镜清’一字,其中期许,不必言说。”

“照临四方曰明,给我取名之时,他也是作此想。只怕是要让他老人家失望了,我做不成这心如明镜之人。”少年起身,没有看向宣德楼,也没有看向仙人,只是茫然地望着皇城脚下的万民。

这个地方容不下江家,也容不下他。

少年自言自语道:“不如就叫临江,名字而已,不必有什么期许。”

张朴道:“东西已经转交给你了,你何时想通了,便来观澜书院找我。”

临江向他行了一礼:“多谢。劳烦仙人亲自来寻我一趟。”

“不必,此行并非专程为你而来。”说罢,那青衫仙人的身影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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