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雾气还未消散，弥漫在山林之中，使人看不清前路。张朴穿行在林径中，瞧见了樵夫遗落的柴刀，想来那只妖物就在不远处了。
“呦——我当是谁。”
妖媚的声音回荡在林间，张朴循声望去，便见那红衣花妖正懒洋洋地倚在斜树干上，目光轻蔑地看向他。她怀抱着一把红伞，伞柄下的红绸飘摇。
“张朴先生，好久不见。”那花妖勾了勾唇，挑衅道，“可惜呀，你来晚了一步。那些人的魂魄已经被我‘吃’掉了。”
她唇色殷红，俨然一副餍足的模样。
“冥顽不灵。”
张朴手中那支名为“弥尘”顷刻化为一柄冷刃，径直刺向那只花妖。
“呵。”她只嗤笑一声，随即一跃而下，将手中红伞展开，伞下红绸交织缠绕，伴随着漫天的血光，将周遭的草木都摧折。
张朴只一挥袖便将红绸尽数斩断，激起满天尘埃与落叶。他又趁此时机掐诀布阵，飞扬的尘土皆化作他的武器，迅速席卷花妖全身，将其困在阵中。
他夺过花妖手中的红伞，放出尚未被炼化的残魂，再以自身神力加以修补。只是如今神力所剩无几，饶是只修补几缕魂魄，也稍显吃力。
“不惜耗费神力也要修补这群蝼蚁的魂魄吗？你们这些做神仙的，当真是痴傻。”花妖依旧耻笑他。
张朴平静答道：“世人奉我为神，护佑阖境，司掌鬼魂，本就是我的指责。”
“可笑。”眼见自己百十年积攒的修为即将化为乌有，花妖竭力从阵中撕裂出一条口子，直奔他而去，一爪洞穿了他的心口，掏出血淋淋的内丹来。
“有求时与神仙近，无意时与神仙远，世人皆是如此。”花妖捧着那汇聚了他所有神力的内丹，眼中满是不屑，“待你陨落之后，又有谁会记得你呢？”
“相里先生——”
听到这四个字，张朴再难支撑，瘫倒在地，头上青丝也迅速褪去了墨色，只余一头白发。
不知怎地，又回想起宣和年间，春夏无雨，有位负责祈雨的官员指着他的神像大骂：“把这神像抬出去！三日不下雨，我便砸了这破庙！”
只因世人在祈雨仪式中焚人祭天，仙人不愿为那片土地降一场雨。于是他的神像被砸得粉碎，京畿的神祠也因此被毁去。
后来又想到了那个在他的神祠废墟前虔诚祈求的孩子，为祈求神祇的延续而奉献自己的信仰。她连神都会怜悯，日后也定会怜悯这世间吧。所以张朴选了她做自己的弟子。
想到前路总会有人延续，张朴便释然道：“若世人不记得相里先生，我便只做凡人张朴。从尘土中生，死后亦归尘土。”
话音未落，便听见不远处有人骂道：“给我闭嘴！净说些要死要活的话。”
一张符箓破空而出，数道雷光在花妖身前炸开。
“谁？”那妖物后退几丈，执伞而立。
只见林间最高的树梢之上有位少年，头戴斗笠，持刀而立。
临江懒得理会她，只讥讽道：“什么时候你的神力衰退到这种地步了？连这等小妖也对付不了。”
说着，便拔出腰间刀刃，飞身而下，直接越过了她伞下交缠的红绸，一击必杀。花妖的身形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你自己的东西，收好。”少年收刀入鞘，随后将内丹递还给张朴。
“临江？你怎么来了？”张朴捂着伤口，挣扎着站起身，走到他身旁。
临江抱着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我若不来，你便身死道消了。”
张朴却平静地说道：“无妨，我早有觉悟。”
“再有下次，懒得救你。”见他还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临江气得直接背过身去，径自往前走。
“这就要走了吗？”
少年燃了张符箓，浓雾散开，张朴亦紧随其后。
“过几日饶州天庆观要办场黄箓大醮，请了我去做法，从前都是我师父去的。”临江揉了揉眉心，颇有些幽怨，“如今战乱不断，各地的水路会一场接一场，我亦难闲下来。”
“另外，我还要找一个人。”他仰头望向北方，此刻有些怅然若失。
张朴问：“找谁？可需要我帮忙？”
“不必了。连我都难察她的踪迹。”临江叹道，“先顾好自己吧。你还欠我好几顿酒，还清之前，可别死了。等这世道安定了，我自会上你那书院讨要。”
少年辞别了那落魄潦倒的仙人，又继续行舟南下了。
天宽海阔终难觅，又见山高水远长。
临安城中，有一老一幼相互扶持着走进了闹市。二人是南渡而来的北人，一路走来早已是满身泥污，风尘仆仆。
老媪目盲，无法视物，需拄着拐杖。她听着周遭喧闹，便问身旁的女孩：“我们这是到临安了吗？”
“嗯。”林景云点头答道，她又低头看着手腕上的一对做工精细的金手钏，那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件了。
她转头同老媪叮嘱道：“婆婆，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说罢，她便取下那对金钏，跑到街角的永兴长生库。
“我想把这对手钏当掉。”当铺的柜台极高，她得竭力踮着脚才能够到。
“有些磨损，样式也老旧。”当铺掌柜接过手钏，左看右看，见她是个孩子，又是北方逃难来的，便极力压价。成色极佳的金钏，最后只当了二两银子。但足够租一间土屋，二人总归还是能在此地暂时安顿了下来。
接过了银子，林景云依旧扒在柜台边上问道：“掌柜，可否同您打听些消息？”
掌柜捋了捋胡须，回问道：“小娘子想打听些什么？”
林景云一边比划一边说道：“临安城中可有一位散发的青衫先生？莫约二三十岁，长的高挑，容貌也俊美，他身边还跟着位与我同样年纪的小娘子。”
掌柜一拍手，道：“你说那位张先生啊。那位先生不住在城中，若要寻他，得到城外二十里的幽篁山上去。”
林景云点点头，道：“我知晓了，多谢掌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