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灵,冥器也;束茅为人马,谓之灵者,神之类。”
——《乱卷九文·地阴生祭》
深秋入冬,庞城的天愈发阴冷。
黑云压着远处的山头,还不到下午三点,天色已然是模模糊糊的一片灰红,因为刮风,路边枯树上被雨打湿的残叶呼啦啦地卷走,糊了车窗一脸。
入眼可见的地方皆是猩红的袍子,云层一般飘荡在半空中。
这些畜生嗅觉格外灵敏,对厌恶的人肉味更是避如蛇蝎,平日方圆几百里都见不到一只。
一到下雨天,城市里少了人,才不知从哪里的犄角旮旯里溜出来,放风觅食。
“吧嗒——”
沉重的一声从天而降。
“要死……恶心的东西……”徐瑞泽连忙按下雨刮器。
猝不及防眼前就被甩了一大坨黑泥,雨刮器左右一抹,玻璃上就爬满了白色的肉虫子,一层又一层,雨后春笋似的,不停从黑泥下涌现出来。
徐瑞泽一句“卧槽”憋在嗓子眼,不敢开口,怕就这么yue出来。
如果是自己的车他肯定不会这么客气,可惜不是,车主还是个阴晴不定的神经病。
这些脏臭的黑泥都是半空中那些红袍子的产物。准确来说,那并不是“袍子”,是长在它们身上的皮,皮下皆是密密麻麻的小嘴。
这些畜生名叫瓦仙人,是灵姑的一种。
它们总是躲藏在石瓦之下。喜阴暗,喜潮湿,喜安静,讨厌人类。
虽然长相可怖,却是实打实的食草动物。腐烂的树根,口味丰富的泥巴,动物的粪便……吃得越饱,那层皮就越是油光水滑,鲜艳得堪比浓稠的西红柿酱。
接二连三的黑泥折磨得徐瑞泽要发疯,如果不是有要务在身,真想下车踹翻这些不讲礼貌的“垃圾桶”。
今天可真不是个出门的好时机……
可是冰箱里的食物已经快要消耗完了,李婆和阿瞳一个太老,一个太小,都碰不了车,所以午饭过后,只能由徐瑞泽冒着大雨,开车去两公里外的超市采购接下来两周要用的食材。
这一周天气总不见好转,没有太阳,还总是阴雨绵绵。因为在山里,一到这种阴雨天,超市很少有开张的,就算有,也都不怎么齐全。
想到这儿,徐瑞泽叹了口气,一脚踩下油门,往水北街赶去。
不过一段路程,他已经在沿途中瞥见了三座神主亭。
这是一个类似于神龛的石制建筑,中央系有一根红绳,尾部垂坠着一颗婴孩拳头般大的黄铜铃铛。但比神龛大的多,站进去几个大高个也绰绰有余。
神主亭受人供奉,自然也受神灵庇佑。异常情况时,拉下铜铃,附近的神调官会应声赶到。
瓦仙人讨厌人,但至少不会虐杀人。
可并非所有灵姑都如此。
灵姑生前乃是嗜血残暴的刍灵,虽是神之类,却从祖上开始,就和人类有着不可磨灭的血海深仇。
愿意各自相安的已是不可多得。
一个地方的神主亭突然密集起来,就说明附近常有害人的灵姑出没。
最近这儿应该很不安全,徐瑞泽心想。
水北街就在乞川县的山脚下,这儿远离城中心,是一片荒凉到见鬼的住宅区。
当然,因为后山那九十九座坟头,更科学的说法或许是能见着鬼,才没了人住……
徐瑞泽脚踩油门,一道虚影般晃过绵延在两道的矮石墙和长树篱,消失在小路尽头。
雨势不见减小,劈里啪啦地砸进车库两旁的草坪中,溅起泥水,空气中到处都是前不久才割完草的草腥味。
徐瑞泽披上雨衣下了车,这鬼天气实在太冷,他跺着脚哆嗦着呼出一口冷气,带起手套,从后备箱搬下食物,往大门走去——
在爬山虎枯枝的缺口处,立着石制门柱,门柱上挂着一块已然暗沉的黄铜色名牌,单刻着“崔”一字。
这宅子的主人名叫崔思灵,一个月前因为一场车祸意外离世,留下了这栋宅院,还有一个耳聋眼瞎、不知道还有多久可活的孙子。
崔思灵是神调一族,出生于五大家中的崔家,是崔家家主崔玄度的女儿。
神调,请神也。顾名思义是请神明鬼怪上身,来达到某种目的。
这一脉人,乃是盘古后裔,同源天地,巫术通天。
不过并不是所有神调族人都有这种天赋。
女娲之后,不少神调族人与普通人类相知相爱、繁衍后代。几千年来,即使这人确实留有神调一族的血脉,其实也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了,最多就是灵台较为清明,能感知到一些孤魂野鬼的存在。但通灵、请神、镇压等能力却是没有了。
当然,还有另一些根系较为庞大的神调家族,因为格外注重血统的纯正,不允许本家女子外嫁,男子也不得求娶外族女子。
虽说这样的家族也多得是资质平庸之辈。但不乏有一两位天赋异禀、资质优越的奇才冒出,优胜劣汰后,就有了现在常说的“五大家”。
而崔家世代行医,三十年前,崔玄度没出事时,崔思灵还在庞城三院的疑难杂症门诊坐诊。
从那以后,便脱了一身白大褂,进了涤虚城任职神调官,去给里头的神仙做事。
可谁又能想到,神仙还没将她的父亲找回来,先送走了她……
这栋宅院占地面积相当壮观,背靠大山。入眼皆是浓稠的绿,不知是停留的云,还是积了水的雾,模糊了山的轮廓。
此时雨不停歇,隔着远远看去,好似一副湿透了的画。
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前一阵白事留下的痕迹已经看不出一二了。
想到今日还没到李婆烧纸的时间,徐瑞泽将手中的箱子放在门口,拍掉身上的水。他准备顺手烧了,李婆就不必再冒雨出来一趟。
他从门口的信箱取出三叠纸钱,又走进雨中,正准备丢进石灯笼里时,却眼尖地瞅见了躺在里头的那层细薄的白灰。
徐瑞泽握着打火机愣在一旁。又看了眼手表,喃喃道:“是还没到时间啊……”
李婆手脚勤快,又格外讲究,一般都是在固定的时间出门,等纸钱燃尽,扫了灯笼里的灰才会回屋。
难不成今日是阿瞳那丫头烧的纸?
徐瑞泽想着,扫了石灯笼里的残灰,朝屋子里走去。
玄关处阴沉沉的,只有厨房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应该是李婆开始做晚饭了。徐瑞泽放下箱子,脱了雨披,在客厅地毯上找见了阿瞳。
这丫头脑袋枕着积木,睡得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放轻手脚,准备把这姑娘腾去沙发上。否则这一觉起来,脑门上非得再多出几个坑来不可。
刚直起腰,阿瞳就睁开来眼睛。
因为这孩子没有眼仁,只是两颗白生生的眼珠子。猛然一睁开,倒把徐瑞泽吓一跳,差点手一抖,把怀里人给扔出去……
“怎么醒了?”
“你动静太大了。你吵醒的。”
“…………”枕着积木都能睡着的人,凭什么说出来这种话???
徐瑞泽胳膊一抻,两手一撇,把这没良心的玩意儿丢进了沙发。
“睡你的吧!”说罢掉头就要上楼,又突然想起什么,转身问还在发呆的阿瞳:“对了丫头,今天是你烧得纸吗?”
阿瞳摇摇头。
徐瑞泽沉思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朝楼上戳了戳指头,“那位下来过?”
阿瞳摇头:“我睡着了。不知道。”
要你有什么用!!!徐瑞泽转身翻白眼,浑身不得劲的爬上楼去。
乔云林的房间在三楼,那一层只有他一个人住。
徐瑞泽想也没想,脚尖碰门板,走了进去。
反正敲门他也听不见。
毫不意外的,外间里没有人。
他的这位表哥和崔思灵并没有血缘关系,而是在一个死人村里捡回来的。据说当时还是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不知道被谁塞进了棺材里。
崔思灵发现他的时候,这孩子已经要咽气了。
那个村子隐蔽在崇山峻岭间,生活在那的全是刍灵。想来是遭到屠杀前,村里人抱着让这个孩子活下去的意愿,偷偷将他藏进了棺材里,才躲过一劫。
崔思灵收养了他。虽说保住一命,但从那以后,这孩子如同被恶鬼缠身,染上了一种古怪的毛病。
他碰不了活人,挨着一点,皮肉就会像溅了热油,燎出鸽子蛋大的水泡,情况严重时,还会发生蛊变,小小一个人成了泥潭子,泉眼般地冒出黑漆漆的脓水来……
崔思灵抱着他进了涤虚城,去问里头的神仙。
神仙摇摇头,说这是刍灵一族的诅咒,他们也没办法。等这孩子杀了仇人,因果圆满,该消失的自会消失。
虽然不知道这女人为何对一个刍灵幼子如此上心,还是告诫道,要想让孩子多活一阵子,就远离人烟,住进不见天日的阴煞之地去。
于是崔思灵搬了家,搬进了挨着坟头的深山里,给这孩子养病。
或许是这蓄邪之所确实对那道诅咒有点疗效,如今倒是能受得了一点人味了,但昏睡的时间却越来越久,甚至到了昼夜不分的程度……
徐瑞泽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这屋里黑得凉飕飕的,安静的好比停尸间。
他不敢多留,准备进卧室找他哥去,步子一迈开,脚腕处就传来一股刻骨铭心的痛楚,几乎是瞬间,眼泪就成串砸在地板上。
“卧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干什么!!!”徐瑞泽哭唧唧地蹲在地上,一把揪起罪魁祸首——那是一条通身雪白的小蛇,血红的眼珠子,还没有他手腕粗。
“这你都下得去口!!!”这人包含热泪,盯着一腿粗壮的腿毛哭诉道:“我要给我哥告状!”
那小蛇摇摇脑袋,吐出鲜红的信子,完全是没在怕的神态。
“嘚瑟什么!你敢咬我腿毛,也不嫌脏!小心我哥剁了你的舌头拔了你的牙,看你还怎么嚣张!”
那小蛇炸毛似的竖起鳞片,大嘴一张,又要咬人——
“乌布。”
这声音又冷又轻,隔着门板,还夹带着几声闷咳。
看来是里面那人被吵醒了。
“都怪你!”徐瑞泽恶狠狠地低骂道。
可惜这小蛇听见主子的声音,溜得飞快,独剩下腿上还挂着血的倒霉鬼徐瑞泽。
他半身不遂地起身来,跟着挪了进去。
卧室坐落东南,一进门便是山色深处。
地方并不大,陈设也相当简洁,只有一张床,两口木质的衣柜,连地毯也是什么花纹都没有的深灰色。
此时窗边纱帘半掩,落日灰白,清清冷冷地落在床边,又少了几分生气。
那条叫“乌布”的小蛇十分熟练地顺着落地灯盘上了顶,然后装作脚下打滑,狗腿地把自己摔进了床上那人的怀里。
徐瑞泽:“…………”
乔云林:“。”
这人半靠在床头,是个清瘦俊秀的年轻人。
只是眉眼很疲累,甚至还泛着青,皮肤又苍白如纸,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活脱脱的就是只青年病鬼。
乌布没见到主人反应,歪着脑袋,轻轻蹭了下这人冰凉的指尖。
瞧瞧这副德行!
“它咬我!”
话不多说,徐瑞泽一个高抬腿,下一秒,那条长满黑毛的腿就贴在了乔云林眼皮底下。
才戳开不久的那两个洞眼还新鲜着,冒着丝丝寒气,边上的腿毛都上霜了。怪可怜的,徐瑞泽内心自评。
扫堂腿掀起一阵邪风,乔云林耳边的那只助听器摇摇欲坠,眼瞧着要掉。
乔云林:“……谁要看?”
何况我又没瞎,怼这么近是什么意思?
“哥你不觉得我很可怜嘛~”
乔云林冷冰冰地威胁道:“不要就剁了。”
好吧,睡一觉起来你还是原来的你,冷血无情的男人。
徐瑞泽在他哥要黑脸的边缘,掐着点收回了腿,规规矩矩立在一旁:“对了哥,你醒的正好,我上楼就是来叫你的。”
“什么事?”
他困倦着一双眼,细瘦的手指摸在枕边,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只是没精神又睡脱了力,动作极其缓慢。
“你明天不是要去旗袍店收拾崔奶奶的遗物吗?”
“……明天十一号?”
“对啊。”
“……”
他记得自己是七号躺下的……原来已经过去了三天。
乔云林眼前模糊,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时间越久,这雾越是看不清。
徐瑞泽站在那儿,原先还是个只有床腿高的孩子模样,现在已经比上旁边衣柜了,却只剩下个轮廓。
他在这栋宅子里住得时间太久了。
但如今看来,说不定下一回闭上眼就不是单纯的睡觉了,是真的会睡死过去。
乌布眨眨眼,歪着脑袋,尾巴尖盘上了主人细瘦的手腕。
它也是刍灵,不知是哪座山上的雪成了精,年复一年地陪在乔云林身边。
像是得知主人在想什么,乌布窜下床,缠起掉落在地毯上的眼镜,递到了乔云林手心。
这副眼镜又厚又重,如非必要,乔云林平时很少佩戴。
因为很蠢。
本来就因为生病长得不怎么精神,眼镜一带,简直就是社畜中的社畜,还得是累死累活的那种。
无论如何,乔云林神色恹恹地看向窗外的雨雾,至少在那诅咒显灵之前,要替崔思灵完成遗愿,送走那尊“神”。
可这是个什么“神”,在哪里,怎么送,又送去何处,崔思灵走得匆忙,一概未交代。
“还有……哥……”
徐瑞泽刚刚在一旁说得起劲,此时舌头却突然打了结,眼神也开始乱飘,半天没憋出句完整话来。
乔云林忙着走神,背景音突然卡壳了,才若无其事接上:“有话就说。”
徐瑞泽:“昨天夜里虞老爷又来信了,说想见你一面。”
“哦。”乔云林点了下头,敷衍道:“知道了。”
这老头疯了。
因为他每次清醒都能收到同一个人的来信和同一份没头没脑的话术,乔云林内心逐渐平静,好吧,乐意写就请继续。神经病。
徐瑞泽仿佛一只尖叫鸡一样,打鸣道:“这哪能是知道了就行的事啊!”
“还要如何。”乔云林有些烦躁:“不是回复不见吗?”
那老头也瞎了?
而且他昏睡三天,现在已经饿得想啃人了。这时候提起疯老头,倒谁胃口呢?
“你真的不打算去吗?”徐瑞泽趁热打铁,殷勤得像个搞传销的。
“……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乔云林说。
虞老爷是崔思灵的老板,可不是他的。
何况他和这人非亲非故,从未见过过面。
如今崔思灵一走,这位老板突然说要见他,又不讲为何要见,哪怕是拒绝之后,也每日百来封,坚持骚扰般的来信。
大有人不来就不会停的架势。
什么毛病?
“哥,你不出门不上网不明白,可弟弟我不能害你啊!”
徐瑞泽一屁股坐在床上,攀上乔云林的胳膊,语重心长道:“那虞老爷嗜钱如命,阴狠狡诈,网上都说他不是好人!再说谁不知道他讨厌刍灵,简直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些年他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借口,杀了多少刍灵,尸体都能累山造景了……崔奶奶是他故人的女儿,还在他手下做了那么多年事,你只要好好去,别给他惹急了,他总没了理由要害你。你说有道理没?”
没道理。
反正也没多少日子活了,疯了还是傻了,关他什么事。
乔云林一脸冷然,没什么反应。
“哥?哥哥?咯咯咯咯——”
“……叫什么?”乔云林打断道。
“讲太快,没听见。”说罢轻飘飘地一指躺在枕边的助听器。
“…………”
徐瑞泽两眼一闭,恨不得是自己聋了。
可惜他没聋,还没瞎。
就见他哥突然站起身来,将乌布随手挂在灯台,转身要出门去。
徐瑞泽疑惑:“你去干嘛?”
乔云林头也不回:“吃饭。饿死了。”
徐瑞泽:“。”
我就活该操这心……
……
这栋宅子过于空旷,餐桌上也很冷清,只有阿瞳人机一样动着筷子,李婆又坚持吃饭不讲话,乔云林更不必多说,时刻处于心流模式。
这种场景是不是很诡异啊……
徐瑞泽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什么,问:“对了李婆,今天石灯笼里的纸钱是你烧的吗?”
听见这话,李婆放下了筷子,望向阿瞳:“不是吃过晚饭后才去烧纸吗?你急什么?”
“啊?”阿瞳那雪白的瞳仁茫然地转了两下:“我没有出门哦,下午婆婆在做饭,我就一直在客厅搭积木。”
那真是奇怪了。
乔云林没出过房间,他去买菜,李婆在做饭,也不是阿瞳。
在这大雨天,又是谁来过这深山。
若是为了给崔思灵烧些纸钱,怎么连门都不进……
为难一下自己[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香灰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