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六尺之下

春分未至,天早早地就见暗。

荆棘宫侧厅中聚集了数十人,都是列席昨晚宴会的精英人物:以亚德里安为中心的文臣贵族们、和与艾萨克利益一致的军中贵族们。两方人数显然经过精密考量,正好完全一致以保持平衡。也因此,安娜与大神官一同出现的那刻开始,她便成了场上的异数、同时也是众人瞩目的中心。

艾萨克比亚德里安先到场,见到安娜只是冷漠颔首,而后盯了胞弟一眼。但除此以外,福卡斯一族的族长并未表现出露骨的敌意。也许在他眼里,安娜还不至于构成任何威胁。

厅中的光线愈加昏暗,悄然而至的黑暗为他们罩上了隐藏真意的面纱。不论是三三两两头碰在一处窃窃私语的人,还是默然抱臂不语的人,都渐渐变得面貌模糊。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厅中故作的平静氛围也渐渐皲裂。

议论的语声开始变得响亮、明晰,安娜听见身边的几人津津乐道地互相交换最新的传闻。他们为每一个耸人听闻的细节抽气,而后继续津津乐道地讨论亲卫队到底失手打死了几个人、每位死者是怎么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之后暴民又是怎样将亲卫队卫兵游街示众的、还有皇太后是怎么携孩子脱身的……

也许没有什么比他人的遭遇更能让安全无虞的人产生优越感。安娜皱眉,背过身去。

原本默然站在窗边的亚德里安突然从那几人身侧走过,与厅另一头的某位熟人相谈。

那几个谈得正欢的人顿时噤声。

就在这时,厅门骤然开启。一阵骚动。

但进门的是两名低眉垂目的仆役,在诸人几乎是迁怒的瞪视下,他们快速将门边墙角的铜灯一一点燃,便再次掩门离去。

晚钟敲响,艾萨克打破沉默:“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

亚德里安谈谈说:“如果使者真的失约,那么事情就棘手了。”

艾萨克不耐地一撇嘴:“大神官引以为傲的情报网没有任何消息?还是说……”他略微放沉了声调:“我们现在耐不住性子离开才正中某些人下怀?这样除了皇太后和小皇帝,他手里就又多了一张牌。”

看起来亚德里安为了防备艾琳与长兄联手,此前并未就母子二人的去向事先与艾萨克通气。

亚德里安叹息:“还请您稍安勿躁。”

艾萨克却径自起身:“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在这里耗着。”

厅中诸人面面相觑,在他们定夺是去是留的时候,艾萨克已经嚯地推开门,看上去真的要就此扬长而去。

亚德里安并未阻止。

但艾萨克却在门边顿住了。

而后不情不愿地,他向侧边退了半步。

厅中气氛骤然改变:

门外恰好来人了!

艾萨克的态度依然隐含不悦:“二位可算来了。”

来客没应答,只是一前一后地依次跨过门槛现身。

走在前面的男人没穿戴皮甲、佩剑也留在了门外,但他身姿魁梧,仪表堂堂,短披风自肩头垂到腰部,一看就是军中人物。相较之下,后面那人十分不起眼。

可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立刻看向了后者:

那是一个病怏怏的男人,颧骨显得特别高,肤色与冬夜的月亮一样苍白泛着青色。他一副行将就木的冷漠神态,眼皮耷着,散步似地慢吞吞走到厅正中,才抬起眼睛。

黑而冷,像兽又像蛇的眼睛。

安娜吞咽了一下,将到舌尖的称呼咽了下去。

“大神官。”这男人说话像没睡醒,拖尾音。

亚德里安颔首,以头衔回敬:“大总管。”

被称为“大总管”只有一个--掌云宫大小事务、握金库钥匙的约翰。

约翰以他特有的方式环视四周,终于在安娜面上定了定:“安娜。”

他对安娜和哥哥米迦尔都直呼其名,甚至在后者登基后,也没改过一次。

“约翰--”叔叔两个字差点出口,安娜紧紧抿唇。

和历任云宫大总管一样,约翰是个宦官。但他也是巴希尔二世的异母弟弟。这条路是他的亲生父亲、也就是那时的皇帝为约翰选的。私生子是个祸患,但失去了生育能力和继承权的私生子就成了张好牌。细数从前,谋害皇帝的大总管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也从不缺为了皇位弑兄的幼弟。两害合一,便有益无患。

至少老皇帝是这么想的。

而约翰也的确兢兢业业,在大总管这位置上一坐便是近二十年。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大总管。不知是否真的是老皇帝慧眼识珠,约翰打理云宫财务的本领无人敢质疑--只要约翰在那里,云宫就从不用为花销发愁。

这些事安娜近两年才渐渐明白。在那之前,他只是她的约翰叔叔而已。怕冷、话少、总带着毛茸茸的小动物,这就是他给她的全部印象。

仿佛应和她的念头,约翰绛红色的衣袖突然鼓起来,一个灰白的小脑袋探出来,谨慎地嗅了嗅,灵活地爬上约翰的手臂,伸展细长的躯体攀上他的肩头,志得意满地趴定。

约翰随意地拍了拍随身携带的宠物貂,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看向亚德里安:“闲话就省了。我带来了云宫的口信。”

“现在占领云宫的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艾萨克抢先追问,他的神色不善,显然被约翰对自己视而不见的态度激怒了,试图将主导权抓在手里,“还有,为什么大总管能安然无恙地作为信使来迦克墩?”

出人意料,亚德里安竟然出声附和:“眼下什么传闻都有,还请您为我等解惑。”

约翰的眼神在福卡斯兄弟之间打了个转,没克制自己嘲弄的神气,慢条斯理地答道“南门那里到底死了多少人,最初是哪边动手,我都不清楚、也没兴趣了解。暴动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罢了。艾斯纳城中的军队除了瓦兰吉卫队,其他能反的都反了,市民差点冲上云宫。皇太后和小皇帝趁乱从皇家港口逃离,被留在云宫的人……比如我,只能倚仗瓦兰吉卫队拖住暴民,同时和叛军魁首谈判,目前我们顺从市民的意愿,拥立了一个名叫里奥的士兵为新皇帝。这位皇帝陛下么,眼下正和他的臣下们痛饮酒窖里的陈年佳酿。”

也只有谈及云宫珍藏的美酒被挥霍时,约翰的话语中才流露了一丝不悦。

艾萨克冷笑:“您承认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新皇帝合法?”

“合法不合法与我没关系,我是云宫大总管,为云宫主人效力是我的使命。”约翰说这话时面无表情,更像在背诵典章中摘出来的规矩。

亚德里安上前一步,面带意味深长的微笑:“那么,前来与我等会面,也是新皇帝的意思?”

约翰懒洋洋地睨了大神官一眼:“嘛,算是吧。”

艾萨克扬起眉毛,又要发问。

亚德里安向他抬掌示意,继续说:“那么大总管,您带来的是什么口信?”

“首先,里奥愿意与小米迦尔共同执政,”约翰这么说和,猛地看向安娜,“作为条件,他要求娶安娜为妻。”

安娜原本忙于揣摩这三人话中暗藏的机锋,哪知突然就被扯进对话之中,不由一惊。

惊讶只是一瞬,毕竟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在公众场合被求婚--巴希尔二世还在世的时候,只要战事吃紧,在东境虎视眈眈的伯利亚君王、乃至居住在极寒之地的卢司大公就会派来使者,以与帝国皇室联姻为条件,与皇帝就援军的多少讨价还价。巴希尔只有安娜一个女儿,因此她收到第一封求婚书时才六岁。

艾萨克哼了一声:“荒谬!”

约翰漠然耸肩,将随之拱成一团的宠物貂从肩头扯下来:“说荒谬是荒谬,说明智也明智。毕竟我们伟大的巴希尔一世出身还未必比里奥高贵。”

身为皇室宗族,却又身份微妙,也许只有约翰敢于对先祖如此评价。

但安娜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她兄长、父亲、祖父乃至他们的祖辈们的统治,都要从近两个世纪前某个不太光彩的开端说起。开朝的巴希尔一世原本不过是无名之辈,只因为外貌俊美、精通御马之术、加之擅长格斗,才得到了前朝末代皇帝米迦尔三世的亲睐。巴希尔从随侍一路平步青云,甚至被封为凯撒共同执政、迎娶了皇帝的情人。与妻子联手,凯撒巴希尔刺杀了醉酒的皇帝,就此成为帝国唯一的主人。

“既然当事人在场,那么安娜,你怎么看?”约翰突然问安娜。

这个叔叔大部分时候脾气古怪,与亲人都保持着刻板的距离,不近人情到了有些恶趣味的地步,安娜不禁想叹气。她向亚德里安征询地看去,对方眼角微弯,任她应对。于是安娜便坦然道:“比起向我,里奥也许该向皇太后求婚。她才是小米迦尔的监护人。”

约翰忽然笑了。毫不夸张地说,他不适合笑容,不论是依旧阴沉的表情还是低低的笑声,都显得他不怀好意。但安娜知道这次约翰并无恶意。

大总管笑了一会儿才说:“就那么几天,你已经学坏了。”

艾萨克从鼻腔中发出一声闷哼。

亚德里安若无其事地转回正题:“只有大神官有资格给皇帝加冕。”

他适时停顿,言下之意--他不会给里奥戴上皇冠,更不准备主持里奥的婚礼。

艾萨克虽然不太情愿附和弟弟,还是与亚德里安保持立场一致:“如果我们拒绝这个提案呢?”

“里奥会暴跳如雷,”约翰事不关己地打了个哈欠,眼神却骤然变得锋锐,“那么诸位准备怎么办?出兵碾平叛军?”

艾萨克想开口,亚德里安却抢先一步:“我不希望让艾斯纳平白无故见血,如果可能,我希望能请您作为中间人,让我们与城中军队代表会面。”

约翰拢着袖口悠然答道:“这倒不必。因为……我带来的可不止一封口信。”

厅中气氛一瞬间紧绷。

亚德里安并不惊讶,甚至于说,他表现得太坦然了。安娜随即看向艾萨克。福卡斯族长面上也丝毫没有惊愕之色,这话题显然早在他意料之中。

安娜顿时意识到,现在开始才是正题。约翰之所以渡海而来,正是为了传达这第二封口信。

“里奥亲近的都是和他背景相类的底层老兵,他当上皇帝的第一件事就是撤换了军中不少人。所以原艾斯纳守军的代表也有话带给各位。”

安娜预感到了什么,喉头一阵发紧。

亚德里安沉默片刻,才缓声道:“请说。”

“守军只想要一切恢复原状,所以他们愿意拥立巴希尔的子嗣。但是,必须将他们信赖的头目复职,恢复守军的尊崇地位,解散皇宫亲卫队,补发皇太后克扣的军饷和银钱,保证不追究守军在暴动中的责任,然后--”

约翰约翰露出毒蛇似的冰冷微笑:“作为双方诚意的证明,请将皇太后交给他们处置。”

没人看出这部分标题的梗嘛(失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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