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遇管桑

璴里死了,卫王后对瑰里的敌意反倒是减弱了不少。近日,她不但不要求拾兰必须留在寝宫,反倒是准许她可以出宫寻瑰里。

只见拾兰顶着风雪冲进辟芷院,一见到瑰里还没来得及将裘衣脱下,便拉住她的双手焦急问道:“我阿兄都出走许久了,怎么还不见他人回来啊?”

瑰里心中不悦,她倒是希望萧长霖不要回来的好,这样她看不到他,对于那日之事的愤怒便能减少几分。拾兰却是不知此事的,瑰里念着这一点还是宽慰地拍拍她的手,道:“很快便能回来。”其他的,她也不愿多说。

拾兰郁郁点点头。她本想再抱怨一番,却忽然观察到瑰里气色不佳,就知是这几日伤心和劳累的缘故,当下轻轻推推瑰里:“我知道你最近不好受,人都消瘦了。我听女淑说了,你不好好进食,整天都在哭,这怎么能行呢?瑰里,你不能让自己的身体垮了啊。”

越这样说着,瑰里心神便感到越累:“谢谢拾兰姊关心。”

可拾兰看着她的样子却不像是真正听进去了的,只得又道:“瑰里,我知道你一直是倔强的,可你真的得为自己考虑考虑。”

瑰里瘦了,定南亦是好不到哪里去。他现如今日日至马场骑马,将自己累出一身汗才肯回来,又不好好吃饭、就寝,前两日他咳嗽不止,却还是不肯留在府中休息。

这日风雪稍停,定南只是独自坐在马场中央,寒气使他缩紧了裘衣,却感觉这一颗心是怎么也捂不暖的。他呆呆地望着这一片白茫茫的原野,仿佛自己被遗弃一般,天地之间仅余他一人孤零零的。

定南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长生天先是让他失去父亲,现在又让他失去长姊,自小与他亲近无比的二姊近日又沉闷地不理人,母亲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满府也就只剩下侍女们可以宽慰他一两句。他不想这样,他想有人能来关心他,告诉他他们一家的生活还能像在国将府一样幸福和乐,而不是如今的支离破碎。

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斯人已逝,存者就算是再艰难也要活下去。

一阵寒风刮过,定南坐在石阶上冷地发颤,却还是只愿自己一人待在这里排解他多天来积压的抑郁情绪。他的人生首次感到如此无助。

茫然中,定南似乎感到有人轻轻拍了他一下。他一抬眼,对上的是一个少女纯洁无瑕的眼睛。少女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戴着毛毡帽,披着厚厚的棉袍,此刻正担忧地看着他。

“你没事吧?”少女问道,“眼下又要下雪了,我看你在此孤单地坐了许久,不回家吗?”

或许是她的眼睛太明亮温柔,如同一脉清泉般楚楚,竟让定南感到了些许难为情。定南也不想麻烦他人,于是转过头去:“我没事的。”

少女是真的想帮他,却不知如何了解他的难处,只得离开。

她从栅栏里牵了几匹马出来,临走时却见定南仍然在那里坐着,甚是可怜。她于心不忍地说道:“你若有什么难处,我尽量帮帮你。”

定南想着,若能将这一切倾诉给一个陌生之人,即便是对方不作回答,自己心里或许也不会有那样难受了。他看着少女,问道:“你能理解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理你的感觉吗?”

少女只觉得惊诧,她顺势坐到了定南身边,道:“怎么会没有人理你呢?”

定南低沉着脑袋:“我长姊刚刚去世,二姊和母亲向来爱我、宠我,可她们如今整日整日地都不跟我说上一句话。”

少女想了想:“我也曾有过你这样的经历。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如今已不记得她的模样;四年前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唯一的兄长阿悝哥哥撑起了整个氏族的责任。那段时间,也是我人生的低谷,阿悝哥哥忙里忙外根本顾不上我;而自那以后,他就不再将我看作是一个可以被他溺爱的小妹妹,而是一个能担当家族众人的族长嫡女。”

定南本低垂的眼睛忽然抬了起来,少女看他似乎也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于是笑了笑说道:“总之呢,你要理解她们,她们也是殊为不易的。你自己也要坚强,我们才都是十几岁,人生还长着呢,不能为眼前的困难而低头折节呀。”

定南每听她说一句,心中便多一份震惊。他不承想,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这样一个极乐观而坚忍的女孩身上,让他瞬间感到自愧不如。待她说完,定南叹息道:“没想到世人皆是活在磨难之中的。”

少女道:“是啊,哪有一个人的人生会平坦无阻呢?大争之世,不争则退,琰族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已经写好,所谓修身、齐家、治国,然则平天下,眼前的困难过不了,还怎么解决国家的困难啊。”

定南心有所触:“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这么多。”

少女笑着站起来:“不必谢我。今年冬天太冷了,阿兄此番令我将家里的马匹牵回去,我若是回去晚了他会担心的。就此别过,希望日后还能再会!”

正当她即将转身离开时,定南忽然站起来叫住她:“你是管氏之女?”

少女回头,笑道:“是啊,我是族长管悝的同母妹妹,单名一个‘桑’字。你呢?”

管桑既是管悝的妹妹,那便是管隅里的堂妹了。

定南走近几步,笑答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你这名字实是富有诗意。我是先国将之子,名字是萧定南。”

管桑赞道:“温国、夏国等南朝之国都是昔年令尊带兵打下来的,你的名字也很有寓意呢。”

定南既是先国将之子、琰王之侄,自小何人见了他都是要行礼的。而眼前的管桑或许是将自己当做了朋友而忘记行礼,反倒是笑着夸他的名字好,他忽然对眼前的这个少女产生了一种亲切感,是一种跨越身份的好感,自然也早已把她当做朋友。

只听得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定南”,二人向声音的方向寻去,只见那正是瑰里骑着健马匆匆而来。定南惊喜地挥挥手:“阿姊——”

管桑偷偷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你阿姊怎么会不管你呢?”

定南沉浸在喜悦当中,他看了管桑一眼,便又卖力地呼唤着远方的瑰里。

瑰里一声勒马,沉着脸大步走到定南面前,斥道:“你个傻孩子,这眼看着马上又要下雪了,你是打算让自己就在这里冻死吗?”

定南知错地垂下头来:“我又让你和母亲担心了。”

瑰里刚刚已然看到管桑,却念在训斥定南而暂时忽略了她。这边刚数落完定南,瑰里便转头打量这个少女,定南见状忙向二人介绍对方。管桑方才看到瑰里训斥定南的模样,心中也是一惊,知道自己不能在她面前失了分寸,于是屈膝行礼道:“管桑见过瑰里小姐。”

瑰里将她扶起来:“你既是我阿弟的朋友,又何须多礼。”

管桑看了一眼定南,又看了看瑰里,复行礼道:“我家中还有一些事,暂且别过瑰里小姐和定南郎君。”

当管桑已经驾马而去的时候,瑰里看到一种不舍的神情仍然停留在定南的脸上。早在她找到定南之前,便想过如何安慰他并说服他回家休息;而当她看到定南听到自己的声音时的那种喜悦,就已猜想到这一切。如今她不需要再费神劝说定南,全都靠着管桑。

正因定南的这种不舍之情,才让管桑离开后的姊弟二人之间陷入了极微妙的气氛。瑰里睨了睨定南,道:“哟,长本事了,开始喜欢人家小姑娘了。”

实际上,她也觉得管桑是个好孩子,定南若喜欢就喜欢去吧。

此话要是放在从前,定南绝对要急得不知所措。但如今他可不是任由瑰里欺负的,只见他恼道:“阿姊,你总不能说我和她说了两句话就是喜欢她了吧。”

定南如今不过是十三岁,瑰里也是从他这个年纪走过来的,又从小对他最是了解,他的心思瑰里再明白不过了。而瑰里也不想同定南较劲到底,只是一个翻身上马,转身说道:“喜不喜欢随你,我可是没兴趣了解。”

听到这话,定南一喜,却仍要努力掩饰。他同样骑上健马,冷哼一声,抛下瑰里径自飞驰而去。瑰里偷偷一笑,知晓今日定南心情大好,也就不再担心,扬鞭随他而去。

马场渐渐被姊弟二人抛在身后,定南默默想着,他会感谢今日他所学到的道理,更会感谢长生天安排了他与管桑的这次相见。

内城,大将军府书房,雍黎不可思议地盯着父亲雍齐。

“您为了一个萧瑰里罚我做那些奴隶才用做的粗活,还让二姊回府管教我,为什么?我在父将心中的地位,竟连个您素未谋面的萧瑰里还无法相匹?”

她越说越激动,最后甚至连拳头都是攥着的。

雍齐闭目叹息,他的三个女儿幼时个个聪明可人,曾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掌上明珠。可正当他以为雍慎嫁给萧长霁便万事大吉之时,却对雍黎疏于管教,导致她如今如此娇惯蛮横而工于心计。雍齐看着眼前的小女儿,声音冷厉:“究竟是什么让你以为,你可以随心去得罪宗室之女、主上之侄?你是嫌雍氏不够你折腾、还是主上脾气太好了吧?”

对于雍齐的话,雍黎不免一怔,可她却硬要维护自己:“凭什么我不喜欢她都要忍气吞声?”

雍齐负手看着她,沉声道:“我们雍氏的权力,来得远远比大京三族脆弱。当年是你太祖父拼了性命在大琰与云贺的交战中保护琰王,才有了我们雍氏的得官起家。你的祖父最初也仅仅是个不起眼的副将,直到我这一代,雍氏才像今日一般繁荣,靠着在疆场上浴血搏杀才换来了在大京的一席之地。雍氏永远都要依傍王族,你居然问出这样的话,‘凭什么要对宗室之女忍气吞声’?就算她有过错,也不是你可以得罪的!”

雍黎一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双手握拳,怒瞪着前方。

雍齐缓缓走到雍黎面前,看着小女儿带着怒意的脸,他眼中色彩莫测:“我们这些小族,终其一生都在努力融入王室,嫁女也好、建功也罢,但为王室奉献、为其拼搏出一片天地,便是我们世世代代的宿命。只有你将来迈入王室之门,才会理解这一切。”

他看雍黎已经些许动容,声音也不禁柔和了一些:“阿黎,不要为睚眦之恨而惹火烧身,你是雍氏的一员,当永远发扬雍氏的理想。”

雍齐抬头将门外的雍轸和雍慎叫进来。二人看了看方才被雍齐训斥过的雍黎,又看看父亲,雍齐吩咐道:“阿慎,将你妹妹带下去,按照我的吩咐去做。”

雍慎应声,她轻轻拉拉雍黎的胳膊,却感觉雍黎犟在那里不肯随她走。雍齐的目光忽然变得严肃,他像是在逼迫雍黎服从命令。而雍黎淡淡一句“不劳烦阿姊请我”,转身便跑走了。雍慎见状也恐她出意外,急忙告别父亲和兄长,提起裙子便追雍黎去了。

待房间中只剩下雍齐与雍轸二人时,雍轸无奈地看向方才雍黎离开的方向,叹息道:“儿以后应当多多管教三妹才是。她从小便集满府人的宠爱于一身,我们做阿兄阿姊的也都让着她,可如今她亦是成年了,不能再给父将惹祸了。”

雍齐回到桌案前,烦心地拧拧眉心:“这孩子都被我惯坏了,如今还是如此莽撞,又喜欢耍小心眼。”

雍轸悄悄观察着父亲,小心翼翼地讲出了事实:“庄氏族长的女儿庄燕然平日同三妹玩得好,三妹也正是仗着有她而愈发目中无人。”

雍齐诧异地抬起头来,猛地拍案,怒道:“简直愚蠢!”

雍齐不断平缓着自己的情绪,而雍轸也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站着。雍齐无奈地冲雍轸挥挥手:“近些日子形势紧张,将阿黎看好,可勿要让她再生事了。”

雍齐是萧铿心腹,他最了解此时萧铿的难处。在这节骨眼上,断不能节外生枝。

雍氏世代是武将,解决起事情来也颇为简单直接。雍轸早已有了自己的府邸,也有官职在身,如何有时间时时刻刻盯着雍黎,将她“看好”,便是将她锁在府里。雍轸应声,心中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他虽是素日宠爱雍黎,可如今为了整个雍氏,他还是不得不对她加强管控。

辟芷院,女淑匆匆报告瑰里,说是齐国公主萧葛兰来了。

瑰里闻言,心中有一种预感升起,这种预感完全可以使她将萧葛兰回绝了,可最终在女淑的劝说下,她缓缓起身去门口进行迎接。

萧葛兰一见到她,便面色焦急地拉着她的双手,几乎是哀求地问她:“好瑰里,我们一同去将你堂兄寻回来好不好?近来他一直杳无音信,这样下去怕是会出事!”

她知道瑰里因璴里和格香死的事情而对萧长霖产生了恨意,因此才求她随同自己一起好化解这份芥蒂,说话的语气也是如此卑微,只求瑰里不要继续恨下去。

见萧葛兰说的正是自己最回避的事情,瑰里感到一阵厌烦的情绪升上心头。可阿姊毕竟嫁给萧长霖这么多年,他本身又是自己的堂兄,当年同卫骅一起将她从云贺人手里救了回来,因此还受了伤,若说一点感情没有是断然不可能的。葛兰、拾兰二姊妹如此在她面前提到对萧长霖的关心,瑰里的心也不禁有些动摇。

瑰里问:“伯父不是早已派了两百人去搜寻了吗?仍然没有结果吗?”

萧葛兰低落地摇摇头:“没有,转眼都已经快五天了,还是没有任何信息。”说着,她充满希冀地看着瑰里,恳求道:“瑰里,我知道你对此事有怨,但念着他是你堂兄的份上,你便随同我将她寻回来吧。他没有走出大京,我已向父王请求再调动一个两百人队伍,先前的队伍向东走,我们便向西走。就算为了我、为了拾兰、为了你伯父,也一定要将他寻回来啊。”

瑰里沉默,萧葛兰看着瑰里已经有所动容,心中稍稍受到了一丝宽慰。她向来一呼百应,这恐是她人生第一次去观察他人的意愿。

看着萧葛兰经历一番心理挣扎,瑰里最终点头:“好,葛兰姊,我这就随你去将长霖堂兄寻回来。”

此刻已入晡时,大京边界的荒漠壮阔无比。瀚海阑干百丈冰,暮霭沉沉楚天阔,有一个孤单的人影直直地倒在了这无边暮色中。

这个人正是萧长霖。

他常年行军,早已下意识地在身上备上一个水囊。可如今将近五天过去,这水囊里早已滴水不剩。他唇焦口燥,无力地伏在坚冷的地面上,脱水使他感到生命正在一点点消逝。风声如啸,萧长霖望着远处正在渐渐沉下地平线的长河落日,如此雄浑苍茫,给了他一种不同的慰藉,他的心也安了下来。

他曾经想要杀了亲生儿子,那不如让他也死在这大漠之中,来偿还他的所作所为吧。

黛色正在笼罩下来,吞噬了晚霞,只剩一抹残阳如血。辽辽大漠之中,萧长霖孤独地如同一个点。他蜷缩着身子,这副躯体昔年是如此健壮,可如今却再也抵挡不住冬天夜色降临的寒冷。夜中大漠死寂,他静静地躺着,似在等待死神的降临,不料一阵渐近的马蹄声打破了他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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