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捏着蘸水笔在墨水瓶里沾了一下，接着把笔尖移动到摊开的笔记本上。

他像是一位严谨的检察官，仔细询问月亮有关于他的一切，并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

对面沙发上的月亮坐得笔直，一双无处安放的长腿紧紧地并在一起，看起来又怂又憨。

十几分钟后，玄都打开一瓶红色的墨水瓶，问到关键问题，“你有什么特殊能力？”

对面的人支吾了半天，说自己的血是金色的。

“特殊能力。”玄都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最后两个字，“能、力。”

“拥有金色的血不是特殊能力吗？”

做了一个深长的深呼吸，玄都扶额，“问你有什么特长，你回答说你头发特长？”

月亮迷惑地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我头发不长，你的头发倒是挺长的。”

绝了，玄都一脑袋磕在桌子上。

随即，他咆哮着给月亮详细讲解了“能力”的定义，对方抱住自己的膝盖在沙发上蜷成了一颗月亮球，声线颤抖地说自己明白了，他没有任何特殊能力。

就连“月华”这种以他来命名的，能够全方位提升使用者能力的药剂，都不是出于他的手笔。

他说那是神明与一位女巫合作发明出的产物。

那位女巫的名字他相当熟悉。

他亲爱的弟子——维多利亚。

垂下眼帘，玄都隐去眼中复杂的情绪。

再次抬眼时，他已经恢复了常态。

月亮对他的神明同伴而言根本就毫无价值，只是承担着类似‘吉祥物’一样的身份。

这样一来，他想要摆脱‘月神’这个身份的话会非常简单。

因为这个吉祥物是由他，还是由阿猫阿狗来扮演没有区别。

因为他总是穿着一身黑袍，所以没有人知道‘月亮’大人的性别和长相。既然如此，就算月亮换人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只要有人来代替他的位置，成为“月神”，他就自由了。

至于既然他根本就不重要，为什么他的同族不直接找个愿意充当月亮这个角色的人去扮演月神，反而压着不愿意的他给祂们当了这么多年的吉祥物——

因为月亮的身上汇聚着人类的‘信仰’，那些所谓的同族想要拿走这些信仰，没拿到之前自然不肯放人走。

末端向蓝金色渐变的蘸水笔在纤长的手指间轮转几次，玄都看向月亮，提起了一个不相干的话题。

他问他，觉得“神明”是什么？

“神明就是神明啊，是比人类更强大的，一个拥有特殊能力的种族。”

玄都轻笑着摇摇头。

语言只是人造的符号，用什么文字去称呼什么存在，完全是出于人类的意愿。

“神明”与其他非人种族真正不同的地方在于，它并非是人类看到了什么自己不认识的，真实存在的物种后，给那个物种所取的称号，它和“金钱”，“法律”一样，是人类创造的概念。

在“法律”这个概念被人类发明出来以前，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法律。

同理，在“神明”这个概念’被人类发明出来以前，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神明。

人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创造出神明这一概念，并给予祂们崇高的地位和呼风唤雨的能力。

人们信仰着，崇拜着自己幻想出来的这些存在，久而久之，真的创造出了高高在上的神明。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举个例子你大概就能明白了，你的自我意识是何时诞生的？换句话说，就是你现在多大了？”

“两千……三千岁？”

“可是人类认知中的‘月亮’已经五十亿岁了哦。”

人类对于未知的崇拜和信仰，是神明诞生的土壤。

他们对于月亮的幻想，创造出了“月神”。

在人类对月亮产生各种奇思妙想之前，月亮就只是个普通的大圆球而已。

“神明是人类创造的？”月亮喃喃自语。

“身上汇聚着众人信仰的凡人会羽化登仙，神明身上的信仰强弱会决定祂的力量的强弱，这些是各种小说里常用的梗吧，艺术来源于现实嘛。”

可是那些自称他同族的人明明也是神明，也背负着大家的信仰，为什么还想要他身上的信仰，是因为太贪心了吗？月亮感到困惑。

看出他的想法，玄都摇了摇头，“我想那些家伙根本就不是你的同族，所以想要拿到你身上的信仰成为神明。”

“可是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长得也非常符合大众对神明的想象，怎么会不是神？”

玄都转身在书桌上翻找了一会儿，拿起一颗草莓展示给月亮看，问他看到了什么。

“草莓？”

走到月亮身边，玄都微微踮起脚把草莓送到他的唇边，用眼神示意他咬一口。

月亮乖巧地咬了下去，因为害怕咬到他莹白的手指，所以只小心地咬了一小口——也幸好只是咬了一小口。

下一秒，他就掏出手帕把“草莓”给吐在了上面，还呸了两口。

这只是草莓模样的橡皮而已。

玄都精准地把余下的草莓橡皮抛到垃圾桶里。

“你的那些‘同族’就和这块橡皮一样，看似神明，但其实不是。”

努力忽略嘴巴里的怪味儿，月亮问玄都：“如果拿不走我身上的信仰，他们就不会放我走对吧，既然如此，要怎样才能把我身上的那些信仰留给他们呢？”

“这你不用担心。”

人类只是崇拜‘月亮’这一个符号而已，对他本人没有丝毫兴趣。

指着一个普通人说他是月亮，只要人们信了，那他们对于月亮的信仰就会自然而然的转移到这个人身上，只要让他的同族意识到这点就可以了。

————

“这样能行吗？”月亮眼含担忧。

救下一个社会地位很低的穷苦人，然后无微不至地照顾对方，交付所有信任，告知对方自己的身份以及月华的储存位置。

然后那个人就会杀了他试图代替他的身份……这怎么可能？”

“你在质疑我吗？”玄都叉起腰。

“不不不。”月亮慌忙摆手，“可是一般来讲，对方不应该会感激涕零吗，怎么会伤害对自己这么好的救命恩人。”

玄都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即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也对，如果是普通人救下别人的话，剧情的走向大概率会是这样的吧。

“那就我来吧。”玄都说，“我来扮演‘月亮’去救人。”

反正这也没什么影响，只要那人冒领了月亮的身份，对别人说自己是月神，让别人信了，对月亮的信仰就会转移到Ta的身上。

“你来不也一样吗？而且你生得如此美貌，对方爱上你的概率要比恩将仇报大多了吧！”

“可我救过的生物99.99%会背叛我。”

由于玄都的表情过于轻松，月亮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见他不信，玄都摊了下手。

他带着得意洋洋的可爱语调，解释说因为自己太过可爱，所以被宇宙厚爱。

他许下的心愿就没有不实现的。

只要他对宇宙说，希望救下的人是个坏孩子，会背叛他，为了抢占他的身份杀死他，那么就一定会实现的。

“还有一件事。”月亮在他头顶的位置比画了一下，又在自己的头顶比画了一下。

他的意思很明显，玄都整整比他矮了一个头还多，差的有点多。

虽然他没在人前露过真容，但是身高大家大致还是知道的，对方会不会不相信啊？

这家伙怎么在不重要的事情上这么敏锐啊！玄都跺了一下脚。

“我就说我露面时穿的那套行头有增高效果，增高了三十厘米不行吗？”

“行，行，当然行！”

————

意料之中的，那个被他救下的女孩杀死了他。

她一边带着哭腔说着对不起，一边将刀子捅入他的身体，一下，又一下。

“我没有其他改变命运的方法了……”女孩哭得梨花带雨，但是因为担心“神明”难以杀死，她在他停止了呼吸之后依旧疯狂地补着刀。

许久之后，月亮在自己的住处找到了一身血污的玄都。

他正拿着一支粉红色的钢笔，往摊开的便签本上写着什么。

月亮刚刚走近了一点，玄都立刻敏锐地觉察到了，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计划很顺利，你自由了，交易完成，你的故事我就拿走了。”

月亮在玄都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叫住了他，“等一下，你之前说要把这个故事改编成一个游戏，添加进一些原本不存在的角色，让玩家来扮演对吧？”

“嗯，怎么了？”

他请求玄都把他——把月亮也变成玩家可以抽取到的那种角色。

他想知道，如果别人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会怎么做。

“你知道血族与狼人会在每个月圆夜都打上一架吧……我的同族——假冒的神明宣称月亮会为了他们中获胜的一方施加永久的祝福，为了获得‘月神’的宠爱。”

他们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成了仇敌，每个月圆之夜都要殊死搏斗。

月亮以前不明白神明这样做的用意，现在想来想必是为了增强血族及狼人对于‘月亮’的狂热，从而加强他身上的信仰。

他不想让任何一方取得胜利，因为输掉的那一方的下场一定会很不好。

但同时他也想让一方取得胜利，因为如果没有赢家，这场战争将会永无休止地继续下去。

他太过无能懦弱，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两全其美，他想，其他的“月亮”或许可以找出解决方案。

钢笔在纤长的手指间转了一圈，玄都思考片刻，点点头，“可以。”

“如果有人找出解决方案，可不可以通知我，并告诉我那个方案是什么？””

“你现在已经不再是‘月神’，告诉你有什么用？”

月亮噎了一下。

看他一眼，玄都随即笑了，说他到时候会告知他的。

激动的月亮上前一步，感激地握住他的手使劲摇摇。

因为身高差的原因，他在低头看向玄都时无意间瞥到了他写在便签本上的文字。

那是一个数字：三千六百三十。

他并不清楚这是什么含义，也没有在意，出于礼貌，很快地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