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江城虽然酷热难忍，却有着难得一见的美景，尤其是一中的凭栏湖，水光映着晚霞，总是会吸引老师和学生们师驻足围观。
如果穆和秋不是在周六的傍晚被班里老师的死亡连环致电喊回来处理学生争端的话，他还是挺有心情去欣赏欣赏的。
作为五班的班主任，穆和秋尽职尽责地先听了任课老师名为陈述经过实则抱怨的长篇大论，又连劝带拽地调解了两个小孩因为对不对练习题答案而吵架动手的矛盾，总算在两个小时之内结束了这突如其来的加班。
就在穆和秋跟同事道别的时候，沉闷的雷鸣突然在头顶炸响，一场暴雨紧随其后。
“江城的天真是说变就变！穆老师，你带了伞没有呀？”
“没有呢。”
“我这也没伞，那你怎么回去啊？”
事实上，穆和秋不久后就要去机场接一位故人，只不过现在看来，双方的角色得交换一下了。他给秦江然发去信息解释情况后，又坐下和同事聊起了在一中读书的时光。
这样想来，他每一次和秦江然久别重逢，都会遭遇突如其来的暴雨。
“新学期的安排大概就是这样啦，”穆和秋敲了敲黑板，上面写好了近期的几件重要事项，“开学考试就在自己班的教室完成，考试范围是上学期的全部内容和暑假作业。另外，运动会的项目已经发到班级群里了，明天晚上就截止，大家回去查看之后要抓紧报名哦！那除了布置考场的同学留一下，其他人现在可以放学啦。”
安静的教室开始变得嘈杂，许久未见的同学们交换着假期见闻，三三两两地向教室外走去。
“下雨了！下雨了！”
已经走到教学楼门口的徐之闫又匆匆跑进教室通知大家。
“没有伞的同学记得在门口的班级物资角登记借伞！雨越下越大，不要淋感冒了！”
穆和秋看着窗外愈加猛烈的雨势，嘱咐完同学们，想着即将到站的秦江然，有些怕他不好回学校。
“门哥！”穆和秋喊了徐之闫一声，“你一会有事吗？能不能跟我换一下值日？我想去车站接一下秦江然。”
“没问题，你去吧！正好结束之后我把栀芝捎回去。”
“感谢！”
穆和秋撇了眼墙上的时钟，抓起书包就向外飞奔。
“尊敬的旅客，列车即将到达江城东站，请需要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黑沉沉的天色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落入秦江然同样阴沉的眸子，他蹙着眉，轻靠在窗旁，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杜景曦歇斯底里的哭喊，胸口被复杂的情绪压得发闷，让他想立刻下车去呼吸江城自由的空气。
成功回到江城稍微缓解了他糟糕透顶的心情，但久久没有回应的打车软件又让他长叹一声。秦江然跟着人流挪动，已经决定去当冤大头，在门口随便挑一位拉客师傅了。
接近出站口，明知道唯一的熟人此刻正在布置考场，秦江然却感觉自己的心脏变得雀跃起来，追随着这股莫名其妙的直觉，他抬起头，对上了一张灿烂的笑脸。
“秦——江——然——”
穆和秋的眼睛很圆，笑起来是漂亮的月牙，五官也变得灵动起来，他举着去年入学来接秦江然时的牌子，夸张地做着“秦江然”的口型，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这样肆意的笑容很能感染人，让秦江然也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穆和秋是本地人，他的爸爸今晚恰巧休息，便充当了他们往返的司机。穆爸爸给两人递去干净的毛巾，擦拭被淋湿的头发和衣服。
“出来的急，也没给你们带两件干的衣服，先凑合一下，马上就到学校咯。”
“穆叔叔能来已经很感谢了。”
“小事小事！对了，小秦，你妈妈怎么样了？”
穆和秋的爸爸穆存志是江城的民警，据他所说，秦江然一家曾经是他们的邻居，穆存志偶然发现秦江然的父亲存在严重的家暴行为，于是从报案到事情解决，一直都在帮助他的妈妈，秦江然也在他们家寄住过一段时间，只是穆和秋当时还小，没什么印象了。
秦江然停下手上的动作，宽大的毛巾盖在他的头上，也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沉默了一会，才回复了一句“老样子”。
在断断续续的聊天中，他们总算回到了学校。江城一中是寄宿制，学校财大气粗，设施完善，以至于每年都有许多住不满的寝室，而穆和秋与秦江然去年幸运地被分配成了二人间。
穆和秋想起秦江然早上突然给自己发信息说遇到些事情需要推迟开学，和他明显低落的心情，不免生出些担忧。
“你遇到什么了吗？有没有事呀？”
秦江然只是轻轻摇头，他的长相冷淡且锐利，此刻注视着穆和秋，眉眼却是平缓的弧度，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一点小事，没事。早点睡吧。”
“嗯，你也是。”
穆和秋点点头，秦江然上个学期的寒假就申请了留校，穆和秋多少能猜到他并不喜欢南城，甚至根本不想回去。但秦江然没有说，他也没有问，毕竟，被需要的追问和安慰才是最合适的。
一中是远近闻名的升学名校，但主要是因为招生的门槛高，总体的教学还是非常科学合理的，不仅注重成绩，也很关照德智体美劳的全面发展。因此，两天的常规开学考刚刚结束，高二三班的班主任“刘胖”就开始左手端茶右手指点，站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地进行运动会动员。
“同学们呐，这可是你们最后一次作为班集体参与高中运动会了，大家不要给人生留下遗憾！我们三班，要赛出风采！赛出精神！赛出成绩！作为高二年级最好的班——之一，我们在运动会也要做到最好——之一！”
教室里笑声一片。
“老师，我们别的不求，我们的终极目标就是打败二班！”
“对对！上次期末考他们就比我们班高半分，嘚瑟了一个暑假，这次必定要杀杀他们！”
江城的几个中学都延续了一个有趣的传统，每年各个班级的性质都是靠抓阄来决定的。往年的两个竞赛班很少连号，这一届却恰巧分到了二班和三班，连两位班主任都是多年的对头，从此便拉开了全方位竞争的序幕。
“好好好，同学们这个劲头我非常满意，有我当年读书时候的风范！”
刘老师乐开了花，还欲多说两句，被闻声而来的二班班主任“高瘦”截过了话头。
“我说刘老师怎么还不去改卷子，感情是在这跟孩子们吹呢！再不走主任要亲自过来抓你了。”
刘老师匆匆交代穆和秋安排好参赛选手的日常训练，和高老师一路拌着嘴走了，引得两个班围观的学生哄笑不止。
“我看两个老师恨不得自己上去比一场。”
秦江然刚刚被生物李老师喊走了，穆和秋准备等他一块回宿舍，刚好能核对完手头上的秩序册。过了一会，同桌乔成凑了过来。
一中竞赛班的同学往往都是初中部直升的，像徐之闫和宋栀芝都是穆和秋从初中起就很好的同班同学，乔成则是隔壁班上的，只是跟穆和秋他们在同一个补习班。
“这次我还是报的一千米，你去年都没陪我一起训练，今年可不能再跑咯！”
乔成哥俩好地拍拍穆和秋的肩膀。
“啊，今年的安排和去年一样。我负责游泳项目，田径还是夏冉同学负责。”穆和秋收拾好秩序册，回以歉意的一笑，“班委只是起到陪伴、鼓励和防止受伤的作用，是谁都一样，比赛的时候我会去给你加油的。”
“这哪能一样！我俩可是好哥们！你跟夏冉换一下不就行了吗？”
“都是一样的，”穆和秋还是笑着，却表达了明确的拒绝之意，“而且你不是喜欢夏冉同学吗？这么好的机会不把握住么？”
乔成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神情，羞涩中带着几分尴尬和恼怒。
“瞧你说的，我是那么重色轻友的人吗？不愿意就算了，还说这种话来堵我，真不够义气。”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他们聊天的音量正常，四周同学哪怕无意也不免听到了几句，此刻都有些不自在。
“为什么你想让他换，他就一定要换呢。”
是秦江然的声音，穆和秋转头看去，秦江然刚好走到他的身侧，手中拿着两瓶豆奶，带着些许笑意将其中一瓶轻轻贴在穆和秋的脸颊上，好像方才质问乔成的不是他一样。
“什么？”乔成气笑了，“我们俩是好朋友，就换个班去陪朋友训练不应该吗？”
“秋秋都说了不愿意，尊重朋友的意愿不也是应该的吗？”
跟在后面回来的徐之闫翻了个白眼，他似乎一直都不太喜欢乔成，说话更加直接。
“人与人的界限是双向的，有时候不要只看到自己。”
秦江然淡淡地撇了一眼乔成，提起穆和秋的书包，将人带出了教室。
直到回到宿舍，穆和秋都有点没回过神，机械地按照流程换好鞋子，在桌子前坐下，随手打开了一本书。
“穆和秋，”秦江然喊他，笑意明显，“你想培养一门新的兴趣吗？”
“啊？”
穆和秋定睛一看，自己随便拿出来的居然是韩舞社团的招新手册，而他本人是出了名的四肢不协调，跳什么都像广播体操，赧然地将手册塞进抽屉的最里面。
“是要培养一门新的乐子吧……肯定是门哥上次偷偷塞给我的！”
秦江然只是笑望着他，总有同学悄悄地称呼秦江然为“高岭之花”，但似乎只要他的视线终点是穆和秋，这朵花永远是融化了冰霜，温柔绽放的。
在这样的目光下，穆和秋不由得小声叹了口气，每次和秦江然待在一起时，他都会感到安心和自在，想将心底的一切声音都说给秦江然听。
“秦江然……我有的时候总想和所有人都至少能在面子上过得去，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却老是不敢说太重的话。就像乔成，我感觉自己其实和他不是那么合拍，只是普通的朋友，但是我的拒绝他好像理解不了，我每次都不知道自己再应该怎么说，也怕别人觉得我太过分了，这样是不是很矫情……”
“能和所有人体面地处好关系是很厉害的，说明你是很强大很体贴的人。但是，你的心情呢？会难受吗？”
“偶尔……还是会很郁闷的。”
“那就先照顾好自己。”
秦江然伸出手摊开在穆和秋面前，手心躺着一颗包装精美的桂花糖，是穆和秋最喜欢的南城特产。他将糖果放在穆和秋的手上，抽离时指尖轻轻擦过穆和秋的指腹，他的目光晦涩不明，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又像在劝告穆和秋。
“如果不考虑自己，没有人会帮我考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