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契烙

有些关系像未解的方程,世人总想求得标准答案,可他们早已在彼此的目光里验算出了春天。

九月的下午,教室窗户大开。热风卷着粉笔灰和汗味灌进来,吹不动凝滞的空气。

高二(三)班后排靠窗,谢知衍盯着摊开的物理竞赛题集。

纸页上的字密密麻麻,一道电磁感应的综合题。题干不长,逻辑却很绕。本该是他擅长的类型。笔尖悬在纸上,迟迟落不下去。

桌肚里嗡地一震。手机屏幕在暗处亮起,来电显示:妈。

谢知衍指尖缩了一下。他看着亮光,两秒后,手伸进去,没接,直接按死音量键。震动停了。

世界安静了。胸口却像塞了团浸透水的棉絮,沉甸甸坠着,拖住思考。

——“隔壁王阿姨家的程舟,物理竞赛又是全省第一!你呢?谢知衍,我每天起早贪黑为了谁?”

——“就你一个人吗?体谅体谅我,行不行?”

昨天晚饭时的话,黏在耳边,甩不掉。他闭上眼,只看到母亲疲惫失望的眼神。

“知衍?” 同桌林骁用手肘撞他胳膊,声音压低,“老张看你呢。”

谢知衍抬头。讲台上,物理老师张梅的目光正扫过来。他后背一挺,拿起笔,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动。

下课铃尖利地撕开沉闷。椅子腿刮地,拉链哗啦,人声轰然炸开。谢知衍吐出口气,合上题集。指尖捻过书页边,留下一点湿痕。

“走,打球?” 林骁书包甩上肩。

“不了,” 谢知衍摇头,“题没写完。”

“行吧,大学霸。” 林骁拍拍他肩,吆喝着冲出门。

喧闹退潮。教室空了小半。谢知衍靠向椅背,目光投向窗外。

操场人影跑动,塑胶跑道被太阳烤得发白,空气在热浪里扭曲。

喉咙干得发紧。

他起身,题集塞回抽屉。需要出去,透口气。

走廊挤满了人。刚下体育课的高一新生带着汗气横冲直撞,抱作业的课代表在人群里挪动。笑闹声,抱怨声,书本掉地的闷响。谢知衍皱眉,贴墙走。

楼梯口一阵骚动。

“让让!” 一个沙哑的男声,夹着点急躁。

人群被一股强力分开。

一个穿深蓝色校服外套的男生正侧身往上挤。外套洗得发白。肩上一个黑色旧书包,分量不轻。

一根书包带子快断了,被他左手死死攥着。他低着头,碎发挡了额头,只看到紧绷的下颌和没血色的嘴唇。

他很急,动作有点冲。挤上走廊的瞬间,为了躲一个突然冲出来的男生,攥着书包带的手肘猛地向后一甩。

谢知衍贴着墙走,毫无防备。

砰!

坚硬的手肘骨结结实实撞在他胸口靠下的位置。

一股闷痛炸开,呼吸一窒。

谢知衍被撞得向后踉跄,后背重重砸在冰凉的瓷砖墙上。手里的笔袋飞出去,啪嗒摔在地上,笔滚了一地。

周围声音低下去几度。几道目光扎过来。

撞人的男生也僵住。他猛地抬头。

谢知衍捂着痛处,皱眉看过去。

两人目光撞上。

一张年轻却冷硬的脸。皮肤很白,鼻梁高,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睛很黑,深不见底。此刻那里面清楚映着谢知衍吃痛皱眉的样子,带着一丝没藏住的错愕,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谢知衍心脏猛地一跳。像被攥紧。一个模糊的、湿冷的碎片掠过脑海。雨?隔着模糊车窗的、湿透的绝望眼神?太快,抓不住。

对方眼中的错愕迅速冻结,换上警惕和疏离。一层冰壳。

“……” 男生喉结滚了下,挤出两个字:“抱歉。” 声音干涩,没什么温度。像在完成某项任务。

他移开视线,看向地上散落的笔,眉头拧起。立刻蹲下去,动作利落生硬,一言不发地捡笔。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甲剪得很短,干净。

谢知衍看着他头顶的发旋,紧绷的下颌线。胸口的闷痛和那点抓不住的熟悉感搅在一起。他忘了动,忘了捡自己的东西。

“周予安!磨蹭什么!老班叫你!” 楼梯口又探出个脑袋,高个男生扯着嗓子喊。

蹲着的男生——周予安——捡笔的动作更快。最后一支笔塞进笔袋,他猛地站起,带起一阵风。笔袋塞回谢知衍手里,力道很重。

“拿好。” 声音依旧平直。

他的目光在谢知衍脸上停留不到半秒。很深,像扫描,又像确认什么。

随即飞快移开,像多看一眼都嫌麻烦。侧身挤开旁边看热闹的人,头也不回朝办公室方向大步走去。

快断的书包带子在他身侧晃荡。

背影消失在拐角。

谢知衍站在原地,手里捏着笔袋。被撞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那点湿冷的碎片彻底消失。但对方最后那短暂的一瞥,像块石头投入死水,波纹漾开。

那双眼睛里的警惕和疏离,是冰。洗得发白的校服,快断的书包带子,攥带子时泛白的指节……格格不入,带着刺。

周予安?谢知衍默念。予以安康?名字和气息,割裂。

“知衍?没事吧?刚谁撞的?” 林骁满头汗跑回来。

“没事。” 谢知衍回神,摇头,收好笔袋。他又看了眼那个拐角,只剩涌动的人潮和回声。

“哦,新来的,” 林骁跟着瞥了眼,“打球前看见老张领进办公室,七中转来的,好像叫周什么安。”

谢知衍没再问。他抬手揉了揉被撞的地方。那里残留着对方手肘的坚硬触感,还有一种沉甸甸的、说不清的感觉。

走廊尽头的窗户大开,阳光直射进来,地上拖着长长的、晃动的光块。灰尘在光柱里翻滚。

谢知衍看着那些灰尘。心里那团湿棉絮,好像沾上了点别的。一点撞击的痛,一点冰眼的冷,还有一点……被那点熟悉勾起的茫然。

他轻轻吐口气。阳光太烈,晒得人发蔫。他转身,回教室。

那个叫周予安的男生,那双深潭似的、带着刺的眼睛,还有那个抓不住的湿冷碎片,却像颗种子,被刚才那一下撞,埋进了这片燥热的空气里。

太阳烤着地面,影子缩得很短。谢知衍想,这下午,真像晒蔫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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