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晒蔫的草叶,卷着边,一天天过去。周予安在谢知衍后面坐了快一周。空气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非但没消散,反而像凝固了。
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上课,下课,几乎不主动和任何人说话。
有人搭话,他要么简短回应,要么干脆不理。那双深黑色的眼睛总是带着审视和疏离,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防弹玻璃看世界。
偶尔,谢知衍能感觉到背后的视线,沉甸甸地落在自己后颈或肩膀上,等他下意识回头,又只看到周予安低垂的眼睫,或者望向窗外的侧脸。
他穿的衣服总是那几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有些磨损,但还算干净。
那个快断的书包带子,被他用一根黑色的电工胶布粗糙地缠了几圈,勉强固定着。放学后,他总是第一个离开教室,脚步很快,像在追赶什么,或者躲避什么。
林骁偷偷跟谢知衍嘀咕:“这新来的,真够冷的。跟块冰似的。”
谢知衍没接话,只是想起楼梯间那场压抑的争执,还有那双瞬间冻结又迅速覆盖上更厚冰层的眼睛。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物理。老张抱着厚厚一摞打印资料走进来,眼镜片反射着白炽灯的光。
“安静!” 他敲了敲讲台,“市里下个月有个高中生电磁学应用创新竞赛,含金量不错。我们班有两个名额组队参加。”
教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这种竞赛,通常都是顶尖学霸的战场。
老张的目光扫过台下,在谢知衍身上停留了一下,又移向他后面。“谢知衍,” 他点了名,然后顿了顿,“周予安。”
谢知衍愣了一下。他参加不意外,但周予安?他才转来一周。
背后的空气似乎也凝滞了一瞬。谢知衍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这次是实实在在落在他后脑勺上。
“你们两个,组一队。” 老张的语气不容置疑,“谢知衍基础扎实,思路清晰;周予安,” 他看向后排,“七中物理竞赛拿过奖,动手能力和创新思维很强。优势互补。”
原来如此。谢知衍明白了。老张在摸底考后肯定调阅了周予安的档案。
“竞赛要求设计并制作一个电磁学应用模型,解决一个实际问题。主题自选,但要有创新性和可行性。” 老张把资料分成两摞,“这是往届获奖作品资料和竞赛细则。你们拿去看看,下周一放学前,把选题方向报给我。”
两摞资料被传到后面。谢知衍拿起自己那摞,厚实沉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把周予安那份递了过去。
周予安正看着窗外,听到动静,慢慢转回头。
他的目光先落在谢知衍递过来的资料上,停顿了一秒,才抬眼看谢知衍。
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像两口枯井。
他伸出手,接过资料。指尖干燥微凉,在交接的瞬间,似乎无意识地擦过谢知衍的手背。
很轻,像羽毛扫过,却带着一股细微的电流感。谢知衍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嗯。” 周予安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算是回应,也可能是表示收到。然后他就低下头,翻看起资料,碎发垂下来,挡住了眉眼。
谢知衍转回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刚才被碰到的手背。那触感转瞬即逝,却留下一点奇怪的麻痒。
放学铃响得格外刺耳。林骁又招呼着去小卖部,谢知衍摇摇头,他得把竞赛资料拿回家研究。教室里人很快走光,只剩下他和后面那个安静翻页的声音。
谢知衍收拾好书包,站起身。犹豫片刻,他还是回头说了一句:“那个……竞赛资料,回去看看?周一讨论?”
周予安抬起头。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有淡淡的倦色。“嗯。” 又是单音节。他合上资料,动作有些慢,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把那摞厚厚的资料塞进那个缠着胶布的旧书包里,拉链拉上时发出滞涩的摩擦声。
然后他站起身,拎起书包,肩膀被分量压得微微下沉了一瞬。
他看了谢知衍一眼,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然后径直从旁边走了过去,带起一阵微凉的风。脚步还是很快,消失在教室门口。
谢知衍看着空了的后座,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同样厚重的资料。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浮上来,像平静水面下搅动的暗流。
周末两天,谢知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研究资料。往届的作品五花八门,从电磁炮模型到无线充电优化装置,看得他眼花缭乱。
他尝试在微信上给刚在班级群里加上的周予安发了两条消息。
第一条是周六上午。
Carin:[资料看了吗?有没有感兴趣的方向?]
石沉大海。
第二条是周日下午。
Crain:[我初步想了几个方向,比如利用电磁感应做简易能量回收装置,或者改进磁悬浮小车的稳定性。你觉得呢?]
依旧没有任何回复。对话框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两条绿色气泡。谢知衍自己 P的头像。
白色背景上,两个醒目的红色大字“权威”居中排列。二字之间,悬停着一个圆润的绿色气泡。
他忍不住笑起来。
谢知衍放下手机,揉了揉眉心。母亲下午又打来电话,语气带着惯常的急切和压力:“知衍啊,竞赛一定要好好准备!拿个奖回来!王阿姨家的程舟去年就拿了这个竞赛的二等奖,保送都加了分的!你比他强,一定要争气啊!”
“知道了,妈。” 谢知衍的声音有些干涩。挂了电话,他看着摊开的资料,那些复杂的电路图和公式仿佛都扭曲起来,变成母亲失望的眼神和别人家孩子的名字。胸口那团湿棉絮又堵了上来,沉甸甸的。
周一早上,谢知衍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到了教室。周予安已经在座位上了,正趴在桌子上补觉。校服外套盖在头上,只露出一点黑色的发梢。他看起来睡得很沉,连谢知衍拉开椅子的声音都没惊醒他。
直到早自习铃响,他才猛地惊醒,扯下外套坐直身体。眼底的红血丝很明显,脸色比平时更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他用力搓了把脸,试图驱散浓重的倦意。
谢知衍看着他强打精神的样子,想起他周末毫无音讯,又想起他放学后匆匆离去的身影。打工?他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那个“弟弟”一双鞋顶他三个月生活费……他需要钱。
上午课间,谢知衍去办公室交物理作业。回来时,看见周予安正站在走廊尽头的开水房外,靠着墙,手里拿着一个啃了一半的、看起来干巴巴的白面馒头。他吃得很慢,眉头微蹙,像是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而不是享受食物。旁边几个同学拿着刚从小卖部买的面包牛奶经过,说说笑笑,食物的香气飘散过来。周予安侧过头,避开那些目光和香气,几口把剩下的馒头塞进嘴里,用力咽下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然后他拧开自己带来的旧水杯,灌了几大口凉白开。
谢知衍的脚步停在原地。他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干硬的馒头,那匆忙吞咽的动作,那杯寡淡的白开水……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他一下。不是剧烈的疼,是一种持续的、细微的酸胀感。原来这就是他的“早饭”。够吗?那个“够”字,再次沉甸甸地砸在谢知衍心头。
下午物理课结束,老张没急着走,看向后排:“谢知衍,周予安,选题方向定了吗?”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谢知衍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张老师,我们初步讨论了几个方向,还没最终确定。” 他其实心里没底,但总不能说队友失联。
周予安也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没看老张,目光落在桌面上。“嗯。” 算是附和。
老张点点头:“抓紧时间。这周五放学前,必须把具体方案和分工报给我。”
“好的。” 谢知衍应下。
放学后,教室里很快又只剩他们两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斜照进来,在周予安身上镀了一层暖色的金边,却丝毫化不开他周身的冷硬。
谢知衍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把周末整理的几个选题思路的草稿纸推到周予安桌上。“这是我周末想的,你看看?” 他的语气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
周予安的目光终于从窗外移开,落在那些写满字迹的纸上。他看了几秒,没有伸手拿,只是抬起眼,看向谢知衍。
那深黑色的瞳孔里,不再是纯粹的冰封,似乎多了一点复杂的东西,审视,探究,还有一丝……谢知衍看不懂的、类似挣扎的情绪?
“为什么选我?” 周予安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对谢知衍说完整的话,带着直白的疑问和不易察觉的戒备。
谢知衍被他问得一怔。为什么?因为老张的安排?因为他是课代表?还是……因为楼梯间那场争执后,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
“老张说你在七中拿过奖,” 谢知衍选择了一个最安全、最客观的理由,“动手能力和创新思维强。竞赛需要互补。”
周予安盯着他,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实性。几秒钟后,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他终于伸出手,拿起了那几张草稿纸。指尖掠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看得很快,目光锐利地在谢知衍列出的几个方向上扫过。当看到“简易电磁感应能量回收装置”时,他的视线停顿了几秒。
“这个。” 他用手指点了点那个方向,言简意赅。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谢知衍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兴趣的火花,在他深黑的眼底一闪而逝。
“这个?” 谢知衍有些意外。这是他列的方向里技术难度偏高的一个,需要对电磁感应和能量转换有比较深的理解。“可行性呢?材料、设计、时间……”
“材料可以简化,” 周予安打断他,语速快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找废旧电机里的磁铁线圈,拆自行车轮毂发电花鼓,或者旧手机震动马达里的微型磁体。设计图我来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谢知衍,“你负责理论推导和参数计算,优化能量转换效率。”
他的思路异常清晰,甚至已经想到了废物利用解决材料来源,这显然是深思熟虑过,或者……是生活所迫逼出来的经验?
谢知衍看着他苍白脸上那对异常专注锐利的眼睛,心底那点酸胀感又蔓延开,但这次,混杂着一种被对方专业能力瞬间击中的、难以言喻的震动。
“好。” 谢知衍点点头,压下心头的波澜,“那就定这个方向。具体分工,按你说的。”
周予安“嗯”了一声,算是达成共识。他把草稿纸递还给谢知衍,重新低下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依旧是那个缠着胶布的书包。
谢知衍看着他把那几张宝贵的草稿纸随意地夹进物理书里,然后塞进书包。动作间,他左手袖口往上缩了一截,露出手腕内侧一小片暗红色的、像是被什么粗糙东西磨破的痕迹。
谢知衍的目光在那痕迹上停留了一瞬。
周予安似乎察觉到了,猛地拉下袖口,盖住了手腕。
他迅速拉上书包拉链,拎起来,看也没看谢知衍,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教室。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依旧挺直,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和疲惫。
谢知衍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几张草稿纸。纸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指尖微凉的触感。
他想起周予安提到废旧材料时笃定的语气,想起他手腕上那块刺眼的红痕,想起那个干硬的馒头……
这个叫周予安的搭档,像一道复杂难解的物理题。表面是坚硬的冰层和拒人千里的疏离,内里却藏着敏锐的思维、迫于生计的坚韧,和一道道看不见的伤痕。
他拒绝交流,却又在关键时刻展现出不容小觑的能力和决断。
燥热的空气仿佛被搅动了。谢知衍心里那颗埋下的种子,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搭档”关系,以及对方身上那矛盾重重的谜团,猛地推了一把,顶开了压在头顶的沉重泥土,冒出了一点微小却倔强的绿芽。
竞赛的挑战摆在眼前,而他的搭档,本身就是一个更大的未知数。谢知衍深吸一口气,把草稿纸仔细收好。解题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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