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相看两厌

无垠雪正酒意上涌,神思昏沉间,忽闻“婚约”二字,眸光骤然清明,他倏然抬眼,正欲开口,却闻廊下传来轻响。

“饮酒伤身,二位还是适可而止罢。”卫鸢遥浅笑盈盈,眸光在齐修白身上一扫即收,仿佛全然未闻方才话语。

她转头向杨临:“师兄似乎醉了,劳烦家主安排间静室让他歇息。”

无垠雪凝望着她的侧颜,方才那点清明又被酒气吞覆,步履虚浮地任由仆役搀扶起身,思绪却异常纷乱。

她方才竟是一眼都不曾细瞧他,而是注意那齐公子。想来也是,此刻他模样酩酊,何等不堪与失态。

念及齐修白方才细语,聪慧如她,是否也察觉了那人的觊觎与算计?她又会如何做想?是觉厌烦,还是……觉得那齐家公子的青睐,亦是一种选择?

无垠雪借着余光看向不远处二人,忽感后悔,方才不该因一时意气便这般放纵饮酒,若是清醒着的,定要以师兄的身份替她挡下那非必要的麻烦。

目送无垠雪被仆役搀扶离去,卫鸢遥面色依旧平静,心底却漫上无奈。

他平日何等冷静自持,怎得今日就如此不知轻重,与人这样拼酒?见他这番模样,全然无动于衷是假,然他这番行径,倒似在与她置气。

念至此,她秀眉微蹙:哼!无垠雪既拿她玩笑,这深沉心思何必费心揣度?眼下还是银钱要紧。

安置好无垠雪,卫鸢遥正欲寻杨临商议酬金,却被齐修白拦在回廊的深处。

“卫姑娘,”齐修白压低声音,“实不相瞒,家母近日催婚甚急。若姑娘愿假作与修白两情相悦,随我归家暂避半日,酉时便可送姑娘回来。”他取出沉甸甸的锦囊,“三十两白银,聊表谢意。”

卫鸢遥本要拒绝,听得银钱数目却眸光微动,她故意蹙眉:“齐公子当我是江湖戏子么?”此言半是真怒,半是抬价手段。

她虽需银钱,却有自己的傲骨,岂容人如此轻贱?何况这齐修白看似诚恳,实则暗藏轻鄙。

“四十两!”见前者面显愠色,齐修白急忙加码,“只需在舍下饮盏茶,对家母说几句体己话即可。”

“六十两。”卫鸢遥轻抚廊柱漆面,“另要一匹上好的青驴草料。”

她心中冷笑:齐公子既执意演这出戏,拿她当做可随意驱使之人,便莫怪她狮子大开口。六十两雪花银,尚能为小绿头换副鞍鞯,余下堪抵数日朱砂黄纸。

话方落,果见齐修白笑色微僵。卫鸢遥心中笑声更甚,这价钱,够这纨绔子心疼一阵,让他下次不敢随意以银钱掂量人。

袖风轻振,她作势要走:“公子若觉不妥……”

“成交!”

齐修白咬牙应下,当即吩咐仆从备车。

卫鸢遥寻杨临简单交代:“齐公子相邀,我去去便回。师兄酒醉未醒,若他醒来问起,直言便是。”

杨临心下明了,捻须含笑:“卫姑娘放心前去,无公子这边,老夫定会安排妥当。”

齐家的青绸小车已候在门外,卫鸢遥不再多言,随齐修白登车离去。

不多时,齐府大院映入卫鸢遥双眸,她定心凝神,随齐修白穿过几重仪门,见庭院内仆从如云,女眷们隐在屏风后窃窃私语。

“这位便是修白在杨府偶遇的卫姑娘。”齐修白含笑向堂上一位老妇人引见,暗中轻扯卫鸢遥的衣袖,示意她行礼。

卫鸢遥勉强压下心头烦乱,依着江湖礼节抱拳:“老夫人安好。”此番动作引得几位年轻女眷以团扇掩口低笑。

她面上端着浅笑,心思早已飘回杨家,若无垠雪醒转闻得此事,怕是要冷脸训斥她行事荒唐。

转念又想,是他以虚言相戏在先,又凭甚过问她的行止?杨家那笔驱邪的酬金,届时少不了与他平分,自不会短了他的。

眼下这六十两,却是她自己个儿凭本事……挣来的,与他无垠雪并无半分干系!

齐修白见她神思不属,借着引路时低声提醒:“卫姑娘且振作些,家母最重仪态。”说着便将她引至后园。

曲廊环抱莲池,秋风瑟瑟残荷,他倏然驻足假山旁,挥退侍从。

“卫姑娘在杨家时……可听见修白向无垠公子打听婚约之事?”齐修白折段枯荷在手中把玩,目光灼灼。

卫鸢遥正远望池中倒影盘算归期,闻言挑眉:“听见了又如何?”

“那姑娘可曾想过……”齐修白逼近半步,池面惊起一只鹭鸟,“若愿长留齐家,何须再做那风餐露宿的营生?”

卫鸢遥倏忽冷笑,捻黄符在手,横隔二人之间:“齐公子可知,鬼猎不仅擅捉鬼——”她扬手掷出符箓,黄纸在空中无风自燃,惊得齐修白踉跄后退,“更能召鬼游行,公子若仰慕玄门术法,不如我现在便让府上众人开开眼?”

话语时分,二人周身陡然腾升阴煞之气,假山石缝间竟真传来细细呜咽。齐修白霎时面色青白,惊得连退两步:“姑娘说笑了……”

“六十两。”卫鸢遥拂去袖上灰烬,四周重归宁静,“黄昏前备好,我自会配合公子演完这场戏。”

符光散尽,他才勉强扯出笑意:“是在下失仪,姑娘莫怪。”

罢!罢!罢!美人虽好,终不及身家性命要紧,若真惹她召历鬼游行……

思及此,他忙敛袖整冠,强压下心头惊悸,侧身引路时刻意避开那冷冽明眸:“卫姑娘放心,六十两雪花银并一匹上好草料,戊时前定当奉至杨府,绝无拖欠。”

经此,齐修白再不敢多置一词。

暮色渐沉,卫鸢遥撑伞独行于返回杨家的青路上。

六十两雪花银沉甸甸坠在袖底,本该令人心安,可她心头却似覆着重压,连带步履也沉重起来。

许是这雨下得恼人,暗自思忖间,她微微抬伞望去,但见烟雨迷蒙中的柳镇,青黑屋脊在雨幕中蜿蜒,檐下灯笼在风中明灭,将湿漉漉的路面照得一片惨淡。

她正要低头疾行,忽见前方约莫两丈开外的雨雾中,正悄然立着一道模糊白影。那白影凝滞不动,若有若无鬼气正环绕周身,在凄风苦雨间更显森然。

莫不是白影鬼要趁雨夜作祟?卫鸢遥心头一凛,当即探入袖囊,扣住驱邪破煞符。

正待掷符,白影却微微一动,恰在此时,一道闷雷电光闪过,照亮那张雨水中的面容。

竟是无垠雪!

他未执一伞,此刻浑身尽湿,发冠歪斜,几缕墨发黏在苍白的颊边,雨水正沿下颌滴落。不知是否酒意未散,眼尾染上绯色,望过来时眸光破碎。

“你……”她惊得伞柄微滑,“怎会在此处?”

“随齐公子归家,”他声音嘶哑得厉害,比此时雨色更寒:“可还称心?”

卫鸢遥闻言一怔,旋即明白他定是从杨家仆役口中听得片面之词,竟以为她与齐修白……心头顿时涌上委屈与恼怒。

她本欲解释那六十两银钱的交易,可看他这番兴师问罪的姿态,那些解释话语便堵在喉间。

“称心与否,与师兄何干?”她刻意咬重“师兄”二字,将伞沿又压低三分,将他的身影隔绝在外,“倒是师兄,不在杨府好生歇着,偏要在这雨中演这出苦肉计给谁看?”

无垠雪向前踉跄半步,雨水顺着睫滑落:“苦肉计?阿遥,你可知那齐修白居心…”

“我自然知晓!”卫鸢遥冷笑打断:“可师兄既然觉得戏弄人有趣,又何必管我如何?”

“什么?”

他被问得怔在雨中。

她既知晓那齐修白心思不正,为何还要随他归家?莫非她……心甘情愿?他又何时戏弄过她?难道他那句藏在心底许久的真言,在她看来只是轻浮戏弄?

见他脸色愈发苍白,她心头竟掠过一丝快意,又添一把火:“啊,对了。师兄不是最擅长以伤示弱么?这次若是染了风寒,我可不会再像昨夜那般,傻傻地为你忧心、为你上药了。”

“阿遥。”他本是带了伞的,只是来时见一老妪在雨中蹒跚,便将伞赠予于她。可听她字字如刀,那未能出口的解释终究混着委屈咽下。

他瞥见周身青黑鬼气,再看她此刻疏离厌恶模样,一个念头陡然滋生:或许让她就此远离自己,才是最好。她天赋卓绝,合该有更光明的前程,更匹配的良人,而非与自己这半人半鬼的怪物纠缠不清。

鬼契、鬼仙、寿元交易……

无垠雪再度抬眼,眸中的痛苦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是冰冷与讥诮。

“是了,”他扯了扯嘴角,“我便是戏弄你,又如何?原以为师妹只是性子跳脱些,此番下山历练方知,师妹在女子中竟是这般不识大体,粗鄙不堪。”字字诛心,“若非同门之谊,谁愿时时忍受?”

卫鸢遥握伞之手猛颤,伞面剧动,雨水飞溅,分明是执着伞,却如同被大雨淋湿,寒意透至心间。

她怔怔望向雨中那熟悉又陌生的脸,他那双总眼眸清冷但也温和,此刻唯余毫不掩饰的厌弃。

原来,他竟是如此看她?什么戏言,什么关切,只怕都是碍于师兄妹情分的敷衍,他心底,早已厌她至深!

“好……好得很!”心口锥心地疼,她气极反笑:“无垠雪,我卫鸢遥是粗鄙不堪,不识大体!可也比某些人表面清高,背地里行径卑劣要好!从今往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求之不得。”

素白身影与她擦肩而过,未曾留恋,径直没入茫茫雨幕中。

卫鸢遥僵立在原地,脑中只有他离去时冰冷的侧影和那句“求之不得”在回响。

怎会如此?她茫然转身,无垠雪已消失在雨幕深处。

转眼之间,他二人都成了对方最厌弃的模样,怎会如此?!

她神思恍惚之间,一阵仓皇凌乱的脚步声和惊呼由远及近:“卫姑娘!卫姑娘!不好了!”

杨家一位仆役踉跄奔来,满面惊惧,衣衫下摆沾满血色水渍:“院中血水又现,里头、里头还飘着腐肉碎骨!腥臭扑鼻!碰到血水的几个下人,身上都起了黑斑,奇痒无比,眼看就往肉里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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