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疼

问出这话,心里其实是没有多少波澜的,自从见到这木盒,又得知它加盖着隶鸢的血继封印后,落羽便知道,无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远不止她最初设想的几百年光景,而是从上古一直留存到了现在,前前后后,至少已经跨越了近三千年的时光。

惊诧早已平定了下来,沉到心底最深处,返回来的只有阵阵惘然。

三千年么。

对于长寿的族群,例如玄武族某几位顶着龟甲动辄休眠几百年的老一辈来说,倒也合理。

但对于落羽而言,眼前美丽的女子就像是突然去到了很远的地方,与那些仅存于史书和传闻中的存在站到了一处,明明此刻她眼中正映着自己的影子,但总是会让人觉得,就算伸出手去,也不一定能握住一个真实的她。

“我不认得隶鸢。”

无奚看着她,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但.....”落羽顿了一下,又换了个方式问道:“你当初在溪边救下我时,可有瞧见一个打开的黑匣子?”

无奚想了片刻,点头道:“是有,与这木盒相似,瞧上去太过普通,里头也没有东西,我便没有为你带上。”

“无妨,东西已经取出来了。”落羽盯着她的眼睛,道:“那里面原本存放的,就是那支骨笛。”

无奚听完,目光微微一滞,而后转过头去,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似是在思忖着什么,不再回话。

“你对那人了解多么?”落羽犹豫了一阵,还是又开口问道。

“不多,我只知道她很强,以及知道她的名字。”

“她叫什么?”

“啊。”无奚面上毫无波澜,却突然轻轻叫了一声。

落羽顿时慌了神,以为她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急道:“怎么了?”

无奚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她:“她说,她叫‘啊‘。”

......

落羽的眼角开始有些抽搐。

这种名字......不管怎么听都像是随口编来糊弄人的罢,无奚她竟也真的会信么。

“那......这位啊姑娘,她可是龙族之人?”落羽努力调整了一下表情,继续问道。

其实对这个人,落羽更是半点概念都没有,只是联想到隶鸢,从直觉上认为,她应是一个女子。

无奚也没有对“姑娘”这个称呼提出什么质疑,缓缓答道:“我瞧不出来。”

落羽不免有些吃惊,以无奚过人的洞察力,怎可能连对方是否为龙族都辨别不出,但随即她又想到了什么,忙问道:“可是因着灵隐璧?”

“是。”无奚随手拨了一下鬓边的坠发,答道:“我最早知道灵隐璧的存在,便是在她身上瞧见的。”

“她死后,两块灵隐璧便遗落在世间,我寻了很长时间,才于茂节手中抢来了一块。”

无奚说到这里,又偏头问道:“你可是想说,啊,其实就是隶鸢?”

“若沈临夜所言属实,确有这种可能,但也可能是那位啊姑娘将骨笛赠予给了隶鸢陛下,再由隶鸢陛下封存,转赠青龙族,最后交到了我的手上。”

似是被这送来送去的笛子绕得有些迷糊,无奚听完,抬起头来看着远处那副巨大的骸骨,沉默了下来。

落羽也不好再瞎猜什么,便闭上嘴,跟着一起看了过去。

顾沣的尸体还留在原地,正对着那具骸骨,挂在岩锥之上,垂着头,好似真的在谢罪,虽然至死也未见他生出半点悔过之心,也根本没有人会关心他是否真心悔过就是了。

静谧了一阵后,这回是无奚先开了口:“你不问问我,为何不让他把话说完么?”

虽然她并未指明,但这个“他”显然是指顾沣。落羽没有抬头,随口便答道:“你说不必,那便是没有必要再听他说什么,我相信你定是有自己的分寸。”

无奚听完,将视线移回来放到了她的脸上,眼中幽邃映出灯火盈盈的暖泽。

她看了落羽一阵,而后垂下眸,道:“沈临夜被关在天墟地牢下十余年,就算取得这木盒内的线索,她一人缺乏信息也难以追查下去。我最初在那湖中与她交手时,便发现那八枚魂针还留在她体内,这是她引以为傲的刑罚,连她自己也无法轻易取出,若想恢复如初,还需得寻人相助。”

原来如此,难怪在咬伤沈临夜后,感觉她浑身都开始僵硬,一时间竟也没有余力对付自己,但若是她带着八枚魂针还能保留下如此不俗的实力,看来“天才”之称的确不是浪得虚名。

落羽没有多经思索,接着这话道:“她会去找狛戈。”

“嗯。”无奚点了点头:“传送符需要事先准备,沈临夜身上有一张,便代表这世上的某处还会存在着另一张,是她提前放下的。”

“两张符相生相应,我方才暗中以真身去触碰到了她手上的那张,便能清楚感知到另一张的位置。”

“她去了哪里?”落羽忙问道。

“寻阳。”

寻阳?狛戈竟又回了寻阳么?不对,前来这葬龙渊试血也不一定是他亲自所为,他带着那么重的伤,或许从始至终就未曾离开过寻阳,一直躲在某处休养生息,所以没能介入今日之事。

落羽又想到了什么,开口道:“说到寻阳,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

“狛戈在那次奇袭时便已知晓你我的名字。”落羽道:“你的名字我倒是常唤,可我的名字,你一次都没有唤过。”

尽管这话里没有任何嗔怪的意思,无奚也只是静静听着,但那长睫毛扑闪了一下,迎着人的视线,脸上无波无澜的,撇去了薄凉,倒还显得有些无辜。

“除了王上,族人都只管我叫‘怪胎’,没有几人知晓我原是还有名字的,所以就算狛戈去探听过什么,也只能大概摸清楚我在族中的境况。”

落羽看着她这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接着道:“那么只能是那日去陆家铺子取衣时,有人暗中尾随我们,听到了陆可柔对我的称呼。我是想问你,如若是顾沣这般灵息微弱的人跟着我们,你能否感知得到?”

她倒是说得心平气静,有人听着却不是那么个意思,无奚一时没有回话,沉默了一阵后,又抬眼对远处那具尸体看了一眼。

同样是生而羸弱的存在,若要论境遇,顾沣所遭受的一切,又怎能及得上身边这条白龙。

毕竟人还等着回话,无奚也没有思索太久,只是把声音放缓了些,道:“但凡身上存有灵力,又是靠近到足以听清谈话的位置,我便不可能察觉不到。”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你的意思是,那日跟着我们下到寻阳城中的人,手上便持着另一块灵隐璧?”

落羽点了点头,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腿倒是有些麻了,便也学着无奚的样子,将双腿抱在了身前,回道:“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也没个准。”

“你的猜测向来敏锐。”无奚淡道。

这算是夸奖么。

落羽抬起头来看着她,又提起嘴角勉强挤出一丝苦笑,道:“那也不是,关于你的事,我就一点也猜不到。”

那双墨瞳中的光影有了一些轻微的掠动。

“可以同我说说么,你与沈临夜又是怎么认识的。”

落羽说话间将脸半埋进双膝之间,声音传出来有些闷。

“不算认识。”无奚这回倒没有再想去隐瞒什么,直接就答了:“数十年前,我于一片林中化真身休眠时,她发现了我。”

“这是自我有意识以来,第二次,有人能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察觉到我的存在。”

落羽默默听着,想着那第一次,应该就是那位啊姑娘罢。

“从那之后她便一直在这世上寻我,她确实有些本事,真让她寻到过几回,我不愿搭理,她便也没有一直纠缠。”无奚说着,转而看向自己的双手,又道:“再后来,她曾将我困住过一段时间。”

“她如何能......”落羽抬起头来,惊道:“是因着今日那种能影响你的奇怪术法么?”

“嗯。”无奚承认下来,道:“你可听说过‘梦镰’?”

落羽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梦镰这种小妖兽倒是不算罕见,真身形态似鼠,毛茸茸的,还怪讨人喜欢。当然无奚特意提及了它,定不会是因着它可爱。

从别的层面上来说,梦镰确实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独特能力,发起时可以略微唤醒一些被人遗忘的记忆,王上有时候也会笑着打趣说“怎的老忘事,真得抓只梦镰让你好好想想才行”。

不过梦镰的这种能力,仅局限于能调动一些毫无紧要的记忆,诸如在路上瞧见的一朵野花,不经意间听到的几句闲言碎语,因着不重要,才会被人轻易遗忘,就算想起来其实亦没有多大作用的,相反有时候还会因着无关紧要的记忆太多,回忆起来反而会让人有瞬间的恍惚之感。

想到这里落羽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敛着眉看着眼前神色幽静的女子。

“我的记忆太过冗长。”

无奚缓缓道:“不在意的东西,大多都会很快忘了,纵然依旧留存在意识的某个角落,也很难再回想起来。”

“而她炼化了近百只梦镰,将那种能力集成为她自己的灵术,对我用出来时,漫长岁月里所有无关紧要的记忆都会被唤醒,在意识中堆叠起来,无穷无尽,让我的精神很快便无法承受。”

居然是这样......落羽听得有些发怔,三千年间的记忆,竟能庞大到如此程度么,不知是不是玄武族的老辈们休眠太频繁,倒没有听说过哪位长寿之人会受梦镰的能力产生这般大的影响的。

听无奚解释完,落羽也没空多想,只急切问道:“那她通过这种方式将你困住,可有对你做了什么?”

“她无法对我做什么。”无奚淡道:“即便我要破这术法必须化作真身将意识散去,但就如我之前与你说过的那般,潜意识作为我的最后一道防线,会在感知到危险时自主催生行动,足够自保安全。”

她说着,又垂下眸来,道:“不过,她将我困住后,也确实什么都没有做。”

落羽一愣:“那她为何如此?”

“不知。”无奚答道:“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准确来说,是看着我的真身。”

“就......只是看着?”

“嗯。”无奚点了点头,“我能在那段时间逐渐适应这份负担,她知道自己不是我的对手,便趁我适应之前就已经离开,在这之后我有想过要将她寻出来杀了,却得知她已被天墟打上九星断魂针囚禁在了地牢之中,我不知那魂针少了一枚,以为她已经废了,就此作罢。”

落羽听完,不仅没觉得豁然开朗,反而心里愁绪又乱了几分。

沈临夜这个人,平静的表面内心思让人无从琢磨也就罢了,种种行为更是令人匪夷所思,她到底想要什么,难道真的是对无奚......

这边一时无话,无奚好似也认为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便缓缓起身,掸去衣上尘灰,作势要走。

落羽也没想着要留她,心绪不宁下,只是坐在地上望着前方出神。

但在迈出了一小步后,无奚便突然停下了动作,从落羽的角度看去,可以发现她的后背明显产生了一丝不自然的僵直。

随即她缓缓抬起手来,指尖抚到自己的下唇处,在那上面轻轻地摩擦着。

那里有什么,落羽自是清楚的,是当时在后殿,自己一时鲁莽撞出来的杰作,无奚竟一直没有用再生之力去修复它么。

心里疑惑着,见状也站起身来,问道:“怎么了,还疼么?”

前面僵立的人没有回话,沉默了一阵后,倏尔转身,一手拔出了她腰间的短剑,在人惊诧的视线下,将那剑刃握在自己手掌之中,用力一划。

鲜红的血液溢出皮肤,瞬间收不住势头,顺着那白皙的小臂就流了下来,拖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赤带。

“无奚,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落羽简直吓坏了,忙上前一把按在那手上伤口处,还好她没有灵力加持的手劲着实不大,口子虽长但不是很深,落羽瞧清了后急着就要从身上摸软巾为她包扎,却又在一瞬间,手上一颤,兀地停下了动作。

这份停顿的原因,不是身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的伤口,也不是本该滴落却违反常态倒流回手中的血液,而是眼前缓缓转过来的面容上,那微微蹙起的眉峰。

“疼。”

无奚皱着眉,额间金光流溢,嘴里低低地念着:“疼......”

心脏仿佛被人突然攥紧了似的,落羽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竟无法去思考她为何有此举动,又为何表现得像是第一次感觉到疼痛一般。

此刻只是好想伸出手去,抱一抱她。

真,“谈”了一章恋爱,雾精一口气说了之前一年份的话,媳妇撞出来的伤口,哪舍得这么快修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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