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少女身披鹅黄色的大氅,头上带着一圈毛绒绒的白色宽抹额,手里还捏着掰了一半的糕点,就这样灵巧自如地出现在裴肆之面前。
裴肆之彼时正在庭院中试用宋屹借他的木轮车,闻声抬首的刹那,眸中先是一闪而过的怔松,随即好看的眉骨微挑,笑容里有几分匪气:“宋小姐,今日心情不错?”
宋清词就料到他是这副玩世不恭的嘴脸,她绕过宋屹,直接把手上的包袱塞到裴肆之怀里,“当然,心情不好怎么能来看望病人呢?”
腿上这一摞东西沉甸甸的,看样子还真是用心准备过,裴肆之轻轻歪头看她:“这么有诚意啊,只是来探病的?”
“嗯,不然呢?”小词弯了弯唇角。
他似有似无地调侃: “我还以为那夜遇袭后,宋小姐就不愿意再与我有交集呢。”
“不会的,我这人做事一向有始有终,你放心好了。”
少女的尾音携着他鲜少会有的笃定,像是一种极其负责的担保,裴肆之没再接她的话,侵略性的目光却毫不掩饰地在她眼中探寻,试图从最深处寻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等到小词感受到他目光里的炙热时,那目光已经移开了。
北边的风吹起少男少女的发丝,也吹过来一种厚重而香甜的糊味儿,裴肆之的心情似乎比刚才还好:“什么味道?你熏的香这么特别?”
小词有点茫然,刚要开口,便听身后宋屹叫了一声:“哎呀!我烤了红薯,差点就忘记了。”
小词恍然大悟:“难怪我一进院子就饿了,快去救救红薯吧我还想吃呢。”
宋屹一溜烟就跑开了,裴肆之盯着宋清词追随过去的目光,口中的话故意抻长了调子:“原来,小姐不仅是来探病的,还是来蹭饭的。”
“裴公子。”小词的注意力终于又落回到他身上,“你有没有搞错,这里是我家。”
裴肆之就跟没听见似的,“你手里捏了半天的东西是什么?”
“糕点啊。”小词答。
“好吃吗?”裴肆之接着问。
“不好吃。”小词自己都没舍得吃完。
“不信,给我尝尝。”裴肆之伸出手掌,理所应当地:“这里是你家,我是客人,给我尝尝你这里的糕点。”
“你你,你那个包袱里还有很多整块的呢。”小词感觉自己面前坐着的不是大名鼎鼎的裴家少将军,是劫匪,“干嘛抢我手里的,没有客人是你这样的。”
“我不喜欢吃甜食,一整个糕饼我吃不完,太浪费,我就要你手里那个尝尝就好了。”
裴肆之转动轮椅,往前靠近了些,而后掌心再次摊开,“喂,你不会舍不得吧?”
小词心里骂了八百遍不要脸的强盗,才磨磨蹭蹭地把手里白乎乎的糕饼递给他。
裴肆之嘴巴嚼个不停,手上解开方才小词塞给他的包袱,朝里翻了翻,最终少年的脸上浮现一抹得意的笑:“哈,我就知道里面没有你刚才拿的那种糕饼!”
宋清词咬牙切齿:我还有任务没办,我忍。
她问道:“才一两日的功夫,我看你的精神倒是好多了,为你治伤的医官是军营里顶好的,公子可还满意?”
裴肆之终于肯赏脸说点正经话:“确实,那医官还算尽心,身体好得比我预想的快,替我谢谢你阿翁。”
少女被风刮乱的发顶吸引了他的视线,又恰好碰上小词好奇的眼神,他干咳了两声,道:“起风了,医官说我不宜吹风太久,轮椅沉重,不如就烦劳小姐推我回房吧。”
小词哼一声:“刚才管我要糕饼的时候也没见你嫌轮椅沉啊!”
裴肆之赶紧用手比划了几下,据理力争道:“刚才那是离你近,你看看现在离屋子有多远!我身上有伤,推不动推不动。”
好像有点道理。
小词鼓了鼓嘴巴,不情不愿地绕到他后面推他。
他以为对方能晓得他说的“回房”只是别继续在庭院里吹风,回哪个房都可以,能会客的正厅最好。没想到小词心眼实,真就把他推到卧房里去了。
裴肆之张了张嘴,没想好说辞,只好由着她进了屋。在小词将包袱放在一旁的间隙,裴肆之顺手把房门推开一道缝,用木栓卡在底角以防房门完全合上。感觉到身后小词快要回头找他说话了,他又忙不迭地正身坐好。
“你……”小词一回头便见着他额上有汗,“你觉得屋里热?炭火烧太足了吗?”
裴肆之心想你这时候倒是眼尖,这是他方才弯腰拿木栓时候压到腰上的伤口了,“是有点,但先这样吧,适应一下就好了。”
“热也能适应?那不是越来越热吗……”小词嘟嘟囔囔。
裴肆之看她的小动作就想笑,他总觉得她的某一面是迷糊又奇怪的,就像他们初见那次局势那么紧张,她却叫他帮她抱一下小狗;还有方才她明明满心不情愿,还是老老实实把糕点交出来……若不是他现在腰腹的伤口太深不方便笑,他一定要当她的面好好笑话她一下。
想到这,裴肆之心里便暗自下定决心,等下次见面的时候要这样做一下试试,看看她会是什么反应。
这次不方便,那他便强行转一个正经的话题:“你找人给我治病,又给我带吃的穿的,是不是想继续问问我案子的事?”
少女的神情果然如他预想那般,又回到“看起来很聪明”的样子,她直了直身体,“我问了,你就答吗?”
“啧,那要看心情。”这是真话,他一向如此。
“别,可用不着。”宋清词抬抬下巴,“州府下派的主簿正在巡查辽东,各郡县的流寇也愈加猖獗,我阿翁一时间抽不出大量人力查你这桩悬案,便按普通案件来处理。这个案子里你是苦主,只要你不做危害辽东的事,官府的人就不会再找你。”
辽东太守的态度在他意料之中,只是他望着少女认真嘱咐的模样,鬼使神差道:“宋小姐算不算官府的人呢?”
“嗯?”宋清词一愣。
裴肆之宛如初醒,转而道:“看来我在你家留不了多久了,放心,我过几日伤好了便走,尽量不多麻烦你。”
宋清词继续道:“好啊。至于刺杀你的那两人,如果能得到你的谅解,不多时也是能被放出来的。”
“刺杀我的两人?”裴肆之来了点兴趣,“你前夜可是看见了,那么多刺客起码也要二十人,就不算了?”
“刺客?什么刺客?”宋清词的眸子亮亮的,“那夜刺杀我们俩的,是潜藏在襄平城的流寇啊,当然要按律当众处决了。”
裴肆之的表情耐人寻味起来。
“州府下派的主簿是京城言家的言大公子,言释行。那夜我阿翁带兵围捕刺客后,言主簿亲自指示我阿翁要早些结案,我阿翁自然要配合他的名声,不然说不过去的。”
话末,宋清词明知故问道:“裴公子,我这院子常年不住人,冷清得很,若你在辽东无处可去,大可多待一阵。你不是来辽东送丝绸货物的吗,那可是笔巨款,北上不易,最好还是把账目点清了再离开,免得留祸患,你说是不是?”
言下之意,要把刺杀案压下去的是言释行,是州牧,是袁党,我们辽东不过是案板鱼肉,想为您破案是不能了,但他若是想留下继续探查,她倒愿意为他借力。
“小姐如此诚意,看来裴某只能却之不恭了。”裴肆之几乎在那一瞬就有了决断。
宋清词有些惊讶于他应下的速度,她想,或许眼前人早就意识到他在辽东所受的刺杀并非辽东宋家所做,所以才顺理成章地应了她的“合作”。虽说她心中的戒备还未完全消除,但此刻她面对他的态度,也已经和她面对寻常人的态度所差无几了。
真正的战争还没有开始,她虽然戒备他的力量,但只要裴肆之不伤害辽东郡,她便不会敌视他。
裴肆之还在继续道:“不过,叫裴公子多生分,我在家里排行第四,在青州那边大家都唤我阿四。既还要叨扰一阵,那宋小姐也这般唤我就好。”
阿四,阿肆。
宋清词默默想,究竟是哪个呢。
“宋小姐?”她又在悄悄出神了。
“我喜欢别人叫我小词。”少女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很是纯澈,“我大多数时候行走在外,有时在乡间,有时在军营里,没有人唤我小姐,大家都叫我小词姑娘。”
裴肆之笑了笑,正想说些什么,便听院里一声粗犷的声音:
“香喷喷甜滋滋的烤红薯来喽——”
是宋屹端着碟子迈着小步跑了过来,他想用身体推门,又瞧见门缝卡着的木栓,奇怪道:“姑娘,你和裴兄弟唠嗑,为啥还留个门缝?这大风天的多冷啊!”
“是啊,怎么还留个缝?哦对,阿肆刚才说他热来着。”小词心想,原来裴肆之也没硬挺着。
裴肆之:“……”主仆同心啊。
宋屹在小词的帮忙下推门进来,把两个烤红薯放在食案上,搓了搓手:“新烤出来的,没糊!姑娘和裴兄弟快尝尝!”
宋清词没等他说完就把红薯捧在手心里了,热腾腾的独属于烤物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她扒开外皮,轻轻咬下一口金灿灿的焦糯果肉,忍不住叹道:“甜极了!”
裴肆之的唇角又不自觉地咧开,也随着去剥皮。宋屹却在旁边嘿嘿一笑:“太好了,那我赶紧去留几个,一会儿夫人还要来呢。”
“谁?”宋清词一惊。
“夫人啊!”宋屹坦然道:“半个时辰前就说要来,我得去准备卤菜了,姑娘你们继续聊着,我走了……”
“我阿母要来你怎么不早点说!”宋清词已经急得站起来了,“快快快,我现在就走!”
“怎、怎么了?”裴肆之纳闷。
“我阿母不知道你在这!”小词已经在很尽力地保持平静了,“但没关系,虽然这是我的私宅,但你留在这是我阿翁做得主,你尽管当你的客人就是了!只不过我就不好在这待了,我阿父昨天还不让我来,我阿母就更……”
走到门口的宋屹倒是去而复返,往房里吆喝了一声,“姑娘,夫人已经到院门口了!”
小词和阿肆重新认识一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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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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