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郡府的任命文书中,负责战马统筹的不止宋清词一人,还有一位是原本就在襄平县负责马政事务的马丞——何兰生。

一连小半月,宋清词一大早起来就是直奔县衙,与这位何马丞一道把战马调度登记造册,凭文书到军马场挑选适龄良驹,军马场一时间无法供应如此数量的马匹,又需向民间的养马户征集,按各县情况摊派,忙得不可开交。而阿翁游走在各县之间检查城防与烽火台,半月里只回家了一次,也是歇歇就走。

襄平县衙里有些吏员猜测,太守是因为近日肩上担子太多,才将监督军马的公务交给小词姑娘来做。她毕竟是衙署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子,头一次独挑大梁,有些官场老油条见太守不在,便借此机会惫懒渎职,宋清词也不会过于苛责,似乎也没时间苛责。

连着几次,何兰生都眼见着这位小词姑娘的温吞好脾气,心里也有了数。

而城南别院里的裴肆之,被大厨宋屹好吃好喝地将养着,伤几乎都好得差不多了。从军多年的裴四公子也是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如今恨不得在别院办理个永久居住的文书,每日潇潇洒洒地和宋屹闲聊几句,好不惬意。

“哎,裴兄弟,你一个人出来这么久,你家里人不找你吗?你说你在家排行第四,那你的哥哥们呢?”宋屹问。

裴肆之嘴巴嚼了嚼,“充军,战死了。”

“都战死了?青州那边的战事还真是凶险呐……”

“也不是,还剩一个大哥没死呢。”裴肆之漫不经心地坐在食案前喝汤,眼中是一向桀骜的笑,“他命比较好,父亲不用他充军,有我们这三个弟弟在前面卖命就够了。”

宋屹挠挠头,这话怎么让他说的有些可惜的意思。

“如果是你。”裴肆之问,“如果你做了父亲,也会觉得只要保全一个儿子,其余孩子的命皆可作为这荣耀的垫脚石吗?”

“我?我自不会这样做,孩子们一母同胞,自然都要宠爱的。”宋屹畅然道。

裴肆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那可能因为我们家的孩子不是一母同胞吧。”

宋屹想到他偶尔流露出的富贵做派,终于反应过来对方或许出身大家,“即便不是一母同胞,那也都是父亲的孩子嘛,哪有不疼的道理?厚此薄彼一向是最令人心寒的,不仅毁了孩子,也会毁了他们兄弟间的情谊,这是以前我阿爹阿娘给俺和阿兄讲的,真该也给你爹讲讲。”

裴肆之望着眼前人眼中的善意,眉开眼笑道:“也还好吧,我不觉得有什么要紧。”

“真的假的?”宋屹一嗔,“裴兄弟,你可骗不过我这火眼金睛!”

裴肆之搁下碗筷,仰首伸腰活动活动筋骨,声线懒洋洋的,把原本凶戾的气质减弱了不少,“这世间的很多事,对我来说都不太要紧,就像我昨日还想报仇拧人脑袋,今日便不想了,也许改日见了他就又觉得手痒了。今日我灭他全家,明日他屠我全族,我都不在意。我就是这样一般人,无拘无束,无牵无挂,能死则死,能活就活。”

两人对视一眼,宋屹先是神情一滞,而后不可置信地抽了抽嘴角,最终忍不住和裴肆之一齐大笑出声,声音越笑越朗,连窗边的雪似乎都被震下几分。

“所以。”裴肆之板着脸,“十日前我就在让你帮我找小词姑娘,为什么她今日还没来。”

“额……姑娘是真的有点忙。”宋屹忙低头收拾碗筷。

“忙?”裴肆之好看的眉头皱起,“是郡中又有旁人被仇家追杀危在旦夕,而后被小词姑娘救下,丢进大牢了吗?”

宋屹回避着目光,“瞧你说的,主子忙什么事我怎么知道。”

“唉,看来我是被你们宋家人骗了。”裴肆之沉默了一息方才开口,“我视小词姑娘是朋友,信了她说的可以随时来看我。我又视你为兄弟,信你一定会和我说实话……唉,原来都是我一厢情愿呐。”

宋屹立马转身:“好兄弟,我冤啊!我去了三次,都没见着姑娘,主宅那边的人说,是那位京城来的言主簿下派了什么公务,姑娘代主君处理公务去了。”

“言主簿?”男人质疑的时候,身上习惯性的产生一种上位者的威压,“言家的长公子,自我到了辽东便一直在听这位的名字,他竟还没走吗?”

宋屹只感觉有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没走呢,听说得等姑娘把事情办完才肯走呢,难缠得很。”

裴肆之眯了眯眼睛,“能借我一匹马吗?”

“你要干嘛?”宋屹一愣,“你伤还没好全呢。”

“早就好了。”男人说话间已然站起身来,顺手将一旁的发带系于额上,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我猜太守不会禁止我出入此院。”

“那自然,我家姑娘早就说过裴兄弟是来做客的,又不是犯人!”宋屹去给他牵了马来,“前两天我看你还行止艰难呢,你能骑马……”

随后,裴肆之就在他的目瞪口呆下飞身上马,轻如飞燕。

男人高坐在马上睥睨着前方,大手随意地搭在缰绳上,宽肩随着马背起伏微微晃动,刺骨寒风抚过那副炙热的身体,他敞着领口,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冷,“早就能骑马了。”

若是在军中,他受的那些伤,最多也就歇上一天,就能咬咬牙继续爬起来打仗了。

还是头一回歇了这么久。

“那你前两日还……”宋屹诧异。

裴肆之瞧了他一眼,含笑道:“你不懂。”

行止不便,她不是更有可能来看他吗?

不过到底还是没来。

他想了想,又道:“我也不懂。”

罢了,他亲自去找她不就好了,不然难道要一直让她被那些事那些人缠着?他凭什么要排在那些人后面。

想到那个站在阳光下的少女,裴肆之唇边的笑意忍不住划开,进而却被心头的争夺感压了下来。他想,她待会儿可不要告诉他,是因为他不够危险,所以才被排在后面的。

宋屹在旁边看着这人一会笑一会凶着脸的,感觉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年了,“这会儿要找姑娘的话,可以去衙署附近的老庄家汤饼铺子,姑娘有时在衙署忙累了会去他家用饭,只是他家早上总要排队,所以她一般等晌午或是晚上再去吃。”

裴肆之眉梢轻挑:“辽东郡内,竟还有她需要排队去买的东西?”

宋屹憨笑道:“姑娘不准我们给她买来,也不用掌柜给她预留,说是……提前做好的汤饼不好吃。”

“如此令人愕然的行事,以前我是真的不会信。”裴肆之笑道,“但还真符合我印象中的小词姑娘。”

语罢,男人便等不及对方再回复,口中驯马的哨音倏尔急促,高喝一声:“走了!”

便扬长而去。

宋屹看着那一溜烟就消失的人影,忍不住挠挠头,道:“有这么急吗?怎么跟抓贼似的?我家姑娘应该没干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吧……”

裴肆之顺着宋屹指的方向快马抵达衙署的时候,正巧见着一群身披官服的官员小吏一窝蜂地从衙署出来,像是午间下值休息,他暗笑自己来得正好,把马栓得远了些,悄悄站在马后,打算等人出来吓她一跳。

等了良久,也没见着少女的人影,裴肆之又耐着性子绕到衙署对面那条街上,仗着自己一副好眼力,往里仔细瞄着寻找。

也不知找了几圈,才朦胧瞧见那站在衙署前厅角落里,正与人交谈的小词姑娘。

“讲什么呢那么专心……”

衙署里,宋清词拦住面前要走的马丞何兰生,据理力争道:“何马丞,并非是我为难人,而是要从军马场调拨多少数量的马匹是我们熬了几个通宵统算出来的,定好的东西怎能说改就改,你与各县的军马场交接事务这么多年,如今马场交不上来应有的数量,你不该给我一个解释吗?你们这样相互推诿,把压力都放到民间的养马户头上,岂不是把人往死里逼?”

何兰生一脸恭维的笑意,“小词姑娘,计划与实际情况有差距那是在正常不过,这怎么能怪我临时修改呢?即便是往年太守大人调集战马,也是容许我们这点误差的,您也不要太刻薄了!若是到时从民间实在征调不上来,咱们也可迂回着用点其他方法,您说是不是?”

宋清词顺着他的话问:“何马丞有何高见?”

何兰生一摊手,“常见的不过就是拒缴马匹者加征税赋,只要把税再收些上来,咱们便可到关市大量采集好马,事情不就解决了?”

宋清词掩去脸上的冷笑,“冬日收马,价格最是昂贵,何马丞随口一提的高见,倒是想让辽东百姓都过不去这个冬日了。恐怕即使是太守回来,也批不了你这提议。”

何兰生闻言愣怔,忽而一拍大腿,声音也壮大起来:“呦,姑娘怎能如此说我,这难道是我想如此的吗?大家还不都是给上面办事的!你也好我也好,哪怕是太守大人,咱们也都是给大将军和圣上办事的呀,姑娘怎能把责任都落在我一人之上……我……我冤呀!”

两侧有几位原本就在悄然观察的吏员见状,连忙上前拦在宋、何二人之间,劝解道:“小词姑娘可莫要动气呀,这等要事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定下章程的,左右离交马的日子还早,咱们还有的是时间商量呢,何必闹得不好看呢!”

“是啊,事情还是要慢慢做的,小词姑娘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和我们一般见识!大伙儿都看着呢!”

宋清词静望着他们推推搡搡的,余光却往旁边扫,心里默数着还有谁要为这事和稀泥,等到眼前几位吵嚷够了,才不咸不淡道:“说什么一两日定下章程?今日拖明日,已经生生拖了半月时间,诸位家里若是没有黄历,我可以叫人给你们多送几份。”

“即便时间再紧,也没有不让人吃午饭的吧!”何兰生甩袖道:“衙署可不剩几个人了,姑娘要与我论到何时?”

又想借机脱身。

宋清词沉默了一会儿,眼皮微垂,不知是心里打定了什么主意,忽然往后撤了一步。

何兰生的身边人一看有戏,再接再厉道:“哎,即使姑娘要与兰生继续论谈,兰生你也是该陪到底的嘛!姑娘是替咱太守做事的,兰生你就该全力配合,你只要认真做好分内事,姑娘是不会不体谅的!”

宋清词脸上挂笑,适时开口:“周大人何大人说的是,您二位如此用心,我怎能不体谅呢?时候不早了,诸位可先去用膳,慢走。”

“你看,我就知道小词姑娘性子是最好的!姑娘您也尽早用饭吧,您年纪小,千万别把身体累坏了,到时太守回来责问我们,我们几个小的可担待不起啊!”几人嬉笑着向她拱手示意,随后交头接耳地结伴离去。

宋清词环顾四周,衙署前厅里的人都已经离开了,目光所及只有门口背对着她的官兵,还有何兰生一行人的背影。

少女深吸几口气,突然暴跳而起,朝那一行背影挥动两下拳头。

烦,烦死了。

装一个温吞的人,比本身就遇事温吞还要麻烦;手里没有刀的人,也比那些有刀的人还要麻烦。

少女的眼睛湿漉漉的,望向前方的目光却灼热,像是要把目光里的人身上骨节全拆了。

良久后,她又晃了晃脑袋,甩掉那些奇怪的想法,肚子适时叫了一声,是在对她表示抗议。

宋清词觉得自己抗争的东西已经足够多了,不能再和自己的肚子离心离德,于是裹紧了衣服,大踏步迈出衙署,顶着风直奔自己心爱的老庄汤饼。

她今天起码得往汤饼里多加两个鸡蛋。

然而她刚跨出衙署的门槛,目光便像被风卷着那般,直往汤饼铺子门口那道男人身影上撞,不是她刻意想看,实在是那道随意站着便能清隽夺目的感觉很是熟稔,但又有些令人摸不透的生分,原谅她逆着光,有些瞧不真切。

只是下一瞬,那个男人忽然暴跳而起,朝着她这个方向的空气挥了一拳。

宋清词:“……”

小词:哦这个处处都在模仿我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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