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行变成了一个小影人,夹在谢之晏写的日志笔录中,抱臂散步在字里行间,读着他写的东西。
方才他以小徒弟没吃饱为由,去庖厨找花娘套话,碰巧花娘同叶员外的夫人江氏在饮酒小酌,他以道人之姿,听着两人在月下对饮,时劝慰两句,倒也知晓了许多。
花三娘名为花知意,同江氏江雪君曾互为邻里,自幼认识,很是投缘。后来花娘家里生了变故,南下投奔表亲,却同赵锦繁一般,遇到了拦路的贼匪,被谢之晏一同所救,知晓他们为梨园伶人,想着自己母亲病故,父亲被贼人所杀,只身去往表亲家,也不过是是寄人篱下,所遇炎凉。她便征得赵锦繁同意,留在了戏班,做了洒扫的仆妇,为班子里的小孩添衣加饭。小辈们喜爱她,便称她一句“花娘”。
这样,她在岁和班安了家,与江氏平日书信往来。
未曾料到,后来江家有人忽生恶疾,江雪君双亲皆被所染,郎中看诊无果,两人猝然长逝。江家本就不大,一家老少一月之后死得只剩了江雪君,她被镇上的人赶了出来,自是与花娘断了联系。
说她是江家的瘟神,一家人都是被她克死的。将人赶出后,镇上人又说江家死了那么多人,江府俨然成了一座凶宅,人皆绕道而走。
可分明,在此之前,镇上的人对他们一家,都是极好的。
这病来得急,江雪君总觉着有蹊跷,尚未查清,却成了有家回不了的人,踽踽独行,遇到了一穷二白却脸上时常带笑的叶劭凛。这人于她病弱之时悉心照顾,在茅草屋里为她说书解闷,三九寒天为她寻医问药。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自是心动了。
两人皆殒了双亲,便各自作主,在一间风雨飘摇的茅草屋里拜堂成亲。叶劭凛本是游走江湖的说书先生,生性散漫,遇到这江氏后,便白日说书赚钱,晚上挑灯夜读,想要搏一搏功名。
考了三次,次次没中。
没成想,功名没搏成,却阴差阳错地发家致富,成了岁安县屈指可数的大户。
叶劭凛如何发的家,江氏没细说,却勾得李知行想要亲身讨教一番,读书人如何成富豪?但终究还是按耐住了。
后来岁和班北上到了岁安县,叶员外好听戏,在他们最困窘之时慷慨以助,两家便相熟了。花娘自然也和江氏重逢了,只是上次一见太过匆忙,两人未来得及说些体己话便又分散了,这次借着叶小姐生辰,戏班提前赶来,两人也得以再聚。
姐妹两人说完这些年的跌宕沉浮,哀叹了许久后转而聊起了小辈来。谢家和赵家的故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对外人是守口如瓶,在戏班倒也不是什么秘密,花娘喝到尽兴处,自然谈到了两人。
她说赵锦繁这么多年不容易,小时候顶着花名在戏班练功,姓名知晓的人少,才敢用真实名讳称之,建了如今规模的班子。
又道谢之晏好戏,跟着赵锦繁学,又教班子里的小辈读书识字。
须臾花娘忽然叹惋一声,说这小子是个情种,但奈何生在了一个边境赤尧无情的谢家。
谢家家主满堂姬妾,儿子一堆,个个生得彪悍,唯独这谢小公子生得俊俏,像个书生,又偏偏有公子哥的贵气。
江雪君问他如何得知谢家景况,她不是在中原一代于赵、谢两人相遇的吗?
花知意道:“嗐,那小子书生模样自然也是书生做派,平日爱写几句酸诗,天天唱完戏要给我们吟诵上几句。”
“班子里对他写的诗无甚兴趣,倒是对他写的日志札记喜欢得紧。”
江雪君又问日志札记里写了什么,难道不是随兴而发的小记或是书摘记录吗?
花娘摇头说不是,记录的是他的过去和与赵班主相处的点滴,还有一本不给他们看。
此言一出,李知行终于达成了此行的目的。石桌那头江雪君还在笑问花娘如何得知,她说谢公子写的东西不收好,被识字的小辈无意拾着过……
后头的话李知行未再继续听,找了个借口离开,等到夜深人静之时,便来着案头钻书了。
房中静谧,月光倾泄,晚风从窗棂中吹进。纸页翻动,惊醒了床榻上的人。
谢之晏起身,半梦半醒中下床将窗关好,看了眼被风吹起的信笺,找了本书压在上头,又瞥一眼案头放的药瓶,钻入了被褥中。
李知行被压得只剩了一个芝麻大点的纸片脑袋,对着床上的人无声叽叽歪歪了一阵,又在心里夸自己:幸好本仙一目十行脑子灵光,都给看完了。
谢之晏如何活下来的,他也是知晓了。
从书里出来,李知行钻门缝而过,隐入了夜色。
***
闻故站在阿羊的床头,垂眸看着这熟睡的少年。
睡梦中人看起来眉头锁得很紧,一副不安生的模样。
他全然不在意,正要将灵识注入其脑时,忽然听到门口有声响,有人推门而入——输灵入人脑的过程无法中断,他只能屏息藏于黑暗。
“闻故,你在干嘛?”
有人轻声靠近他,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叶青盏走到了他身边,见其体内的阴煞缠着一股红色的“水流”,源源不断向着阿羊涌去。
“探灵。”
“入梦。”
闻故压着声音解释,又问了一句:“你来这里作何?”
听不明白他说的,叶青盏却想起了阎王,“哦”了一声,道:“这是阎王教给你的吧,天启仙人也塞给了我一本练功法的本子。”
她又悄声道:“我是替花娘来这里的,她还在庖厨帮忙,让我看看阿羊有没有发热病。”
“花娘郎中交代过,今日阿羊吃的药伴有偏性,让我看看他有没有发热病。”
小声说完,屋中无人应,叶青盏又问:“你还在吗?”
须臾后,身侧人道:“在。”
“是阎王传授的。”
阎王收了他九成的功力,怎可会教他功法。要不是他,眼下自己也不用着这么费事“搭桥”探灵,直接便可入人梦。
——但他怎么能让小白花说的话落空呢?
答了叶青盏的疑问,闻故又道:“他未发热病,困在梦魇中了。”
“阎王和仙人都是好仙——阿羊他……”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叶青盏息了声,闻故一言不发拉起她的小腕,从灵力和阴煞搭起的通灵桥中入了阿羊的梦。
两人消失的瞬间,有人推门而入。
谢之晏披着一件外衫,像鬼魅一般,走到了榻上人的床前。
无悲无喜。
***
叶青盏稀里糊涂地被闻故带入了阿羊的梦,落脚的地方是一方难堪风雨的草屋,四野荒寂。屋中走出一名少年,身量不高,估摸着十岁左右的样子,脸却很同阿羊很相像。
梦里都还是影人。
怕被人看见,叶青盏拉着闻故想往旁边草垛躲,闻故不动,淡定道:“躲什么,他又看不见我们。”
叶青盏尴尬地笑了笑,忽然听到屋中传来一道尖锐的骂声:“畜生,都是畜生!”紧接着一个穿着布衣村妇模样的女人走了出来,满脸的病容,扶着腰,声音又急又利。
“你也要走!”
“好啊,都走,走了好啊。”
“像你爹一样,被那戏子勾了魂儿,迷了道儿,家不要了,儿不管了。”
妇人病态的面容上脸颊深陷,声泪俱下,指着自己道:“嫌弃我老,说我丑,说我不解风情,比不上那戏子半分。”
“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妇人脸色越来越狰狞,少年想上前搀住她,她却往后退,满脸讥笑:“风情,我拿什么风情?”又忽而转为哀凉,“我徐景宜曾经也是父母的掌中珍宝,却偏偏遇上了他。以为谦谦公子举世无双,到头来不过是自己做的一场大梦,可笑,实在可笑啊!”
她忽然大笑了几声,接着便是一阵咳嗽。少年眼泛泪花,低声道:“娘,别说了。”
“为什么不让我说?”妇人咳出了血,却全然不在意,接着道:
”父母说我所嫁非良人,我听不进,十六岁下嫁于他,不求他求取功名、扬名立万,只盼他对我好,真心待我就好。”
“可是后来啊,所携嫁妆被他尽数拿去听戏养伶人,挥霍一空,我却有了身孕,成了旁人眼中的笑话,父母在街里邻坊的闲言碎语中抬不头来,父亲生了心病离世,母亲殉情。”
她眼中含泪,嘴角却带着笑,像是在说给少年听,又像是在说给曾经的自己听。
“离世之前,却从未说过我的一句不是,只道是他们心软了,让畜生叼走了他们的女儿。”
徐景宜眼中泪光闪闪,“父母因我而亡,他却变得面目全非。”
“又或许他没变,是我从未看清过他。”徐景宜笑着走近少年,手摸上他的眉骨,笑着道,“你同他生着一双眼,真想——”
“挖下来。”
“看这双眼那时到底给我下了什么咒,为何初见之时便要了命呢?”徐景宜骨筋分明的手划过儿子的脸,血顺着嘴角流出,眼光却骤然变得狠毒起来,一字一句道:“儿子,你记住,娘要你——”
“杀了他们。”
“杀了你的父亲。”
“杀了那个戏子……”
语毕,徐景宜忽然瞳孔大张,一口黑血喷出,遂倒在儿子的怀中,头垂落在他的肩上,身子僵如死尸。
“娘!”
少年哭喊划破云霄,听得人胆颤,叶青盏悄悄抹眼泪。
“娘!娘、娘、娘你醒醒,求你醒醒,醒醒啊醒醒,”少年泪如雨下,“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求求您,您睁眼看看我,看看我啊!”
“不要丢下我。”
“娘……”
怀中的人不动,身子越来越凉,枯瘦的身躯像飘零的树叶。
少年眼神哀凉,抬手擦干脸上的泪,木然地将人抱起回了屋,又急速出了门。
闻故跟上他,叶青盏跑进了草屋中。她将手放在徐景宜的鼻头处探了探,无奈地叹了口气,守在床头。
半炷香后,少年又跑进了屋,拽着一个郎中扮相的人,身后跟着闻故。
“先生,求您救救我娘吧。”
少年说着,便跪在地上磕起了头来,声声作响。
郎中探了探榻上人的鼻息,又摸上她的脉,摇了摇头。
“节哀。”他说。
闻言少年瘫坐在地上,眼底彻底没了光彩。
郎中叹气,从袖中拿出一吊钱,道:“从前欠老夫的,你磕的这几个头就当还了。这些钱拿着,给徐氏买口好棺材。”
郎中走了,少年坐还在地上。
泪水洗面。
叶青盏和闻故相视一眼,不知所措。
须臾后,少年站起了身,出门找来一名村妇,为他娘净身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他给人一文钱。闻故跟着他,无形之中陪他买了一口棺材,叶青盏守着徐氏。
棺材送来,少年送徐氏入棺,盖棺前看又看了一眼病容深重的人。
他未曾见过徐景宜年轻时的样子,有记忆时,她便顶着一张蜡黄的脸,成了那人口中的泼妇怨女。
今日他才知晓了两人之间的恩怨纠葛。
棺材盖缓缓闭合,少年沉默地推着两边的泥土,面无表情道:“娘,今日我出门,只是为了求医,您的病耽搁不了。”
“至于那人,”少年语气不变,“他早死了。”
平静得如同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蹲在地上帮少年刨土埋母的叶青盏闻言手却停住了,看向身后的闻故,他神色亦有波澜。
“那人寻花问柳,招惹豪绅养的的女伶,被活活打死了。”少年神色淡淡,“我把他扔在了野坟谷,应该被秃鹫吃得差不多了。”
“我不想告诉您。”
“至于您说的那戏子,我没见过她,但听人说,她被北上来的一个将军看中带走了,都走了很多年了。说是去了边境,具体哪儿我不知道。”
“您让我杀了他,却不愿再多活几年,我都没得及告诉您他死了。”
“那戏子——”
少年泪珠掉落,目光却黑沉如深渊。
“天涯海角我也给您找到。”
“亲手杀了她。”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