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梨园影

李知行看着推门而入的两张影人,心中当真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他本觉着两人一人英飒一人清润,实乃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方才还为两人的山盟海誓感动着,现下却不敢动了。

赵锦繁知道谢之晏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帮凶吗?

“先生为何这般看着我?”赵锦繁在几人的注视下脚步一滞,后慢慢走进,谢之晏随即跟上,跨过门槛,迈步进来。

“没事没事,”李知行脸上藏不住事,便低头去找扫帚,清理让他打落的茶杯,“赵姑娘和谢公子快坐,贫道收拾下地上的狼藉。”

闻言谢之晏看向地上碎掉的杯盏,问:“先生,这是怎么了?”

脑中跟塑了泥一般,李知行一时舌结,叶青盏却接得很快:“我与哥哥缠着谪……空空道人讲江湖逸闻轶事,说到灵异神怪心中害怕,失手打碎了茶杯,我欲清扫,先生怕我割破手,便替我收拾。”

几句话,便言明了房中杯破何为,也道明了她与闻故为何在这里的原由。

闻故看了她一眼,心想:近墨者黑。

这几日同她朝夕相伴,她将“妹妹”一角演得很认真,又是跟前跟后脆着声音喊“哥哥”,又是喊他吃饭叫他起床,就连茶水她要喝,也必定给他倒一杯……乖顺听话就如同他养的小动物般,却不成想只跟这破烂仙待了一路,就这般伶牙俐齿,谎话张口就来。

不行。

——得把人看紧点。

谢之晏似是被她这副纯真无害又委屈认错的模样说服,轻点了一下头,又看向赵锦繁,后者笑着道:“原是这样,我以为你们在屋中做何呢。”她笑着道,“先生,先不收拾了,那小子醒了,您去瞧瞧吧,路上多亏了您的照拂,我们才能尽早到了叶员外家。”

李知行连连道了几声“好”,生怕自己憋不住问出口——话说一半被人打断真是太难受了,他忙道:“劳烦赵班主带路,”

赵锦繁应了一声“好”。

几人遂出了为李知行安排的住处,沿着长廊而过,到了另一间厢房,门闭着,声音从里面传来:

“我不喝!”少年声音又冷又烈,“你们这群该死的戏子!”

几人到门口时,听到的便是这句,赵锦繁笑意顿收,面若寒霜,嘴里念着“该死的戏子?”,眼中仿佛又燃起了那夜的大火。

“好得很!”

“你说说,我们怎么该死了?”

赵锦繁推门而入,伸手端过丫鬟手中的汤药,一手捏住少年的下巴,往他口中灌,恶狠狠道:“我赵锦繁今日非逼着你将这药喝完!”

褐色的汤药顺着嘴角往下流,床榻上的少年却不再反抗。

许是赵班主的气势太过凌烈,屋里的人连同叶员外都不敢言语,看着她态度冷硬地喂榻上的少年喝药。

李知行悄声望了一眼侧身后的谢之晏,后者脸色如同山雨欲来的泼墨乌天,他在心里摇头咋舌。

叶青盏眨着眼,心里直呼:赵班主好生威武啊!

将一碗汤药灌完后,赵锦繁拿着瓷碗站起,对着床上怔目的少年道:“我岁和班三十六人皆为伶人,朝暮谱曲唱戏,为的是安身立命,盼的是戏抚人心,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你一口一个该死戏子,是为何!”

少年不语,神色沉沉,盯着她。

“好,你不说是吧,”“赵锦繁目光含怒,“我赵锦繁做事向来问心无愧,求一个心安,你一日不说因果原由,我便跟你耗一日。”

叶青盏听着赵锦繁的铮铮之言,想起花娘给他们一众小辈说的。她说,赵锦繁是一个刚柔并济的性情女子,要是有人和她硬碰硬,多半是要被磕掉牙的。

这好看少年,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满口的“我恨戏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戏子害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了呢。

不对,看他的脸,还没到有妻子的年纪呢。

在这紧张的对峙中,一直立在门口,同闻故站在一起青淮向后退一步,闻故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低声问:“你又怎么了?”

“就是,这些话,我、我好像……在哪儿听过。”青淮看着床上的少年,又看了一眼捏紧拳的谢之晏,“我应该就是他二人其中的一个吧。”

闻故顺着他的目光,也各睨了那两人一眼。

这同他猜测得一样。

于冥府初见时,青淮是所送鬼客中身形最完好的,只是苍白的脸微微发肿,同落水溺毙的人很相像,故而他推断其身前是溺亡的。

而他的体态身量,最重要的长相,如若被人描摹作画,再做成白茬影人,也应当同谢之晏或这满眼恨意的少年无甚区别。

谪仙将两人变成影人时,顺手易了容,才不至于这里有三张脸谱相似的影人——他们都生着一双丹凤眼,这眼,要是在真人身上,细微差别也是好辨的,可偏偏都是影人。

除此之外,三人的声音也是相近的。

幻境中影人辨认同伴就跟活人认活人一样简单,但他们自鬼门关而来,肉眼凡胎很难一一对应。他同叶青盏刚入幻境之时,连着几天都会认错容貌相近的影人。

——更遑论将青淮正确对应成影人的模样。

闻故眉眼有了躁意。

他没什么耐心,很想毁了这恼人的幻境。

体内的阴煞洞察到了他的想法,开始蠢蠢欲动。

离之较近的叶青盏最先发现他外露的黑雾,立马往他身边贴了贴,小声道:“它、它们又出来了,你快收起来。”

说起来奇怪,这几日两人形影不离,这些阴煞在她靠近闻故时就会自觉消散,退回闻故的身体。

不知今日为何又会冒出来。

幸好她话刚落,阴煞便又消失了。

叶青盏轻呼一口气,她可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要问问他怎地了,却听一道笑声响起,随之一个穿着粉衣轻衫的小姑娘影人便蹦跳着进入了房门,脆生生道:“这里好生热闹啊!”

小姑娘影人生着一双圆眼,眸子清亮亮的,从闻故身边掠过时,同他眼神碰上,笑道:“小弟弟是戏班新来的吗?”又看向叶青盏,问,“小妹妹也是赵姐姐新收的学徒吗?”

叶青盏同她四目相对时,愣了一瞬,随即点了点头,应道:“叶小姐好,我叫‘阿狸’。”

见闻故不言,便又答道,“我身侧之人名为阿狼,是我的兄长。”

“阿狸和阿狼,我记住了。”粉衣影人得到回答后便继续往屋里走去。

叶青盏有些怔惘。

茶花村的胡半仙会摸骨画像,曾为她作过一张画。画上的人,和这从她眼前跃然而过的影人——叶家小姐,一模一样。

她和闻故自那高处掉落后,模样便变成了幻境中十一、二岁的“阿狸”“阿狼”的模样,才不至于……和幻境中的叶青盏共用一张脸谱。

叶小姐的声音同她也是相近的。

闻故也有一瞬的怔然,看向身侧人。

无论是鬼门关外扑闪的水润润的眼,还是变成影人后含笑的双目,这双眸子,都太好认了。

谪仙也认出了影人“叶青盏”,惊诧之余默叹:真是精彩。

青淮倒是有种意料之中的坦然,静待着接下来的事。

“青盏回来了啊,”叶员外眉开眼笑,登时忘记了方才屋中的剑拔弩张,拉起女儿的手,将人转了三圈左看看右瞧瞧才放心,便问,“你娘呢?”

“我娘一回来就去伙房了,说是要为赵姐姐他们亲手做顿好吃的。”影人叶青盏答道。

赵锦繁听见其所言,面露赧色,不好意思道:“夫人远行归来,怎可劳烦,锦繁实在受之有愧。”

“静安寺不远的,”影人叶青盏笑道,“就翻一座玉蝶峰而已,”说着拉起赵锦繁的手,又看向床榻山面色不善的少年,问:“这还是你收的徒弟?”

赵锦繁未答,少年夺声先道:“不是!”

“我不是戏子!”

影人叶青盏迷茫了,一旁的叶员外面露难色,拉过女儿,小声解释了一番。影人叶青盏听完,走至床边,认真道:“赵姐姐救了你,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心怀感恩,而不是一脸的怒意。”

“这不是对待恩人该有态度。”

粉衣小影人像个说书先生,对着少年不休道:“我不知你经历了何事如此仇恨戏班之人,但在叶府的每一天,请你乖乖听话,好好和岁和班的人相处。”

“相处过后你会发现他们的好,好得不得了。”

此言一出,瞪了一个钟头榻上人的谢之晏立马点头,表示非常认可。

少年却说:“休想。”

影人叶青盏置若罔闻,叉腰道:“休想什么休想,我偏要想,我就是要留你在府里,反正你现在这副样子也走不远,你要敢跑,我就抓你回来,天天给你灌药。”

说完,粉衣叶青盏冲着少年受伤的腿扮了一个鬼脸。

叶员外没忍住,笑出了声。

众人的脸上神色都好了些,叶青盏看着十五岁的自己,很是羡慕。

闻故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之前未出现的神色,空落落的。

影人叶青盏说完,挽起赵锦繁的胳膊,笑着道:“姐姐,我们去吃饭,让他喝药。”揽着人还未走远,便听身后的声音怒气冲冲道:

“你懂什么!”

“嗯,对。”影人叶青盏闻言回头,无任何恼色,歪头道,“我确实什么都不懂,”她又环视屋中一圈,将目光再次落向少年,“不光我不懂你气愤的原因为何,这屋里没一个人懂。”

“所以——”

“请你让我们懂!”

说完,影人叶青盏拉着赵锦繁,身后跟着叶员外,几人行至门口时,她忽然扭头又道:“你不说话时像小绵羊,便顺着戏班取个花名叫,阿羊吧。”

“阿羊,好好喝苦苦的药哦。”

“我们去吃香香的饭啦。”

房中人皆掩袖轻笑,影人叶青盏携着心情好了许多的赵锦繁,同叶员外一道先行离开。谢之晏慢了一步,目光清寒,附耳给少年说了一句话:“养好伤,然后——”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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