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有些意外:“这是……假死药?他想杀我,我可以理解,但他为何……”
“昔日庞涓之囚孙膑,是为得到鬼谷兵法。”黑发红唇的女子向韩非走近,露出一个美而不媚的笑,“你觉得你的身上,有什么值得这位延尉大人图谋?”
韩非塌下肩膀,苦笑道:“这个非却不得而知了。我必须严正声明,老师对我二人一视同仁,从没背着他教过我一个字!”
“所教相同或许是真,但一视同仁可未必。”女子倚在铁栏之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毕竟,他可从不曾为了地上的那一位,拉下脸从我们的山鬼大人那里讨人情!如何?这个人对你不怀好意,要不要我帮你杀了他?”
“别别,虽然他不招人喜欢,但好歹也是我师弟。他虽不仁,我也不一定非要不义。”韩非打量着女子裙上的护臂——这种辨识度极强却又没什么实际作用的造型装饰,似乎是阴阳家服饰的标志,“阁下既知山鬼……那么,阁下是阴阳家中人了?”
“阴阳家日神东君,见过九公子!”女子向他微施一礼,动作潇洒大气,不会像一般女人那般温柔小意,但也不会像鬼女那样过分粗豪。
“我就说嘛,既然有月神,就一定还有个日神~”情形稍不那么紧张了,韩非那不作死就浑身难受的毛病又忍不住要冒头,“你们阴阳家真是美女如云,是不是还有位星神?也请来让我见见可好?”
“九公子聪明,”东君淡淡一笑,“不过现任星魂还在培养之中,未曾正式就职,只怕不能如九公子之愿!”
“无论如何,非多谢东君大人相救之恩!”韩非对着黑发女子深深一揖。
东君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耸肩道:“九公子一向如此单纯么?真不知你是如何平安长到这个年纪!”
韩非疑惑地抬起头,却见东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那么肯定我是来救你的?”
韩非苦笑道:“的确,我身上又没有什么值得图谋的,东君大人何必要留我一命呢?”
“真的没有吗?”东君狡猾地笑着,“百越宝藏?苍龙七宿?逆鳞剑灵?你打算用哪一个来换自己的命?”
韩非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收回刚才的话,你不是知道得不少,你是知道得太多了。”
“我知道的,确实要比你多一些。”东君道,“《存韩》……呵,看到你这篇文章就知道,你们韩国的秘密,你还一无所知。如果你真的知道韩国存续的代价是什么,知道你的父亲、祖父乃至韩哀公之后的历代韩王都做过什么,以你的脾气,不可能还写得下这样的文章。”
韩非的眉头渐渐地锁了起来,盯着东君,轻声道:“我确实不明。恳请阁下解惑。”
“听说过御灵咒印吗?”
“不曾。”
“呵……这个咒印,就印在你最好的朋友卫庄的额头上。”
韩非的眼睛猛地睁大,伸手一把抓住了东君的手臂:“卫庄……你知道他身世的秘密对吗?那你知不知道如何救他?”
东君轻声的笑了,手掌翻转抓住了韩非的手腕:“呵……冷静一点!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头,我会慢慢地,把一切,都告诉你!”
残酷的事实一点一点地在韩非眼前揭开,韩非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死死地咬着嘴唇,双眼几乎要瞪出眼眶。一开始,他还是凭借自己的双脚站在铁栏之内,而当东君结束了她的叙述时,韩非已经几乎是挂在了她的手臂上。
“明白了吗?你们家国的延续,你自幼锦衣玉食的生活,其实都建立在你至交好友整个家族的血泪之上;你们夺回的百越宝藏,其实染着你至友亲生妹妹的鲜血。”东君的声音还在残忍地响着,“这样的国,你认为还有存续的价值吗?”
东君撤了手,韩非仍是一脸茫然,无力地顺着铁栏滑坐下去,只觉头脑一片混乱:卫庄……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次次地将他与红莲从危机中解救出来?甚至为了他们,陷入这种不生不死的困境?他该恨自己的……早在五岁时第一次见面,他就不该救自己,而该捏着他的脖子,把他按到水里直到他停止挣扎……他和他的家族,亏欠卫庄的,实在太多了!
东君的质问,他无言以对:的确,一个根基就建立在掠夺和杀戳之上的国度,有什么资格继续存在下去呢?
一阵剧烈的呛咳之后,韩非捂住了嘴,殷红的鲜血从指缝之间渗出。起初,他以为自己只是一时悲愤、急怒攻心,但随着呼吸越来越艰难,他咳出了更多的血,甚至鼻孔、耳道之中,也渐渐有血珠滴落。
我这是……怎么了?
韩非吃力地抬起了手,宽袖从他的手腕上滑落,露出了手臂上根须一般密布的红色条纹。他愕然地睁大眼睛,想再看清楚一些,但他的视野也开始变得一片通红。
手……这个女人刚才握过……红纹是以此为核心蔓延开的……是她!可她为什么要杀自己?替卫庄兄报仇么?
他将视线移向了铁栏之外的女人,在彻底被黑暗吞没之前,他看到了一张冷酷之中又带着一丝复杂的面孔。
外面渐渐传来了喧嚷之声,东君神色一凛,立刻身形虚化,消失在了原地。
鬼女其实也不想弄出这么大动静的,奈何紫女非要跟来,而且并没有他这么好的身手,在潜入咸阳大狱时,到底还是惊动了守卫——话说现在的咸阳大狱的守卫都有罗网杀手级的身手了吗?
不得已,鬼女只得在前面拿剑开路。
“毕竟人家职责所在,尽量别杀人!”紫女在她身后叮嘱道。
“真啰嗦!”鬼女烦躁地挥出一道剑气,她能感觉到,自己手中的剑灵也在有意地抑制她的杀意,这很降低效率的好吗?
忽然,鬼女的眼睛一亮,从一处暂时无人的通道尽头发现了一个正在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瑟缩身影,立刻一手拉住紫女,飞快地赶了过去,一把拎住了他的后脖领,狞笑道:“你好啊!又见面了!”
“大姐!给小的一条生路吧!”沈乐平苦哈哈地转过脸,“怎么哪儿都有您老啊!”
“这话我也想问,怎么哪儿都有你?”鬼女没好气道,“少废话!韩非关在哪里?带我们过去!”
“啊?那刚好,我也是来找韩非先生的,跟我来!”沈乐平立刻带路,毕竟是地头蛇经验丰富,七拐八拐就把狱卒甩没影了。
“你找韩非干什么?”鬼女疑惑道。
沈乐平解释道:“前几日剑圣大人被罚了廷杖,隐官长赵大人令我掌刑。剑圣大人受罚时塞给我一件东西,叫我捎给韩非先生。”说着不等鬼女问,就主动上缴了。
鬼女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之前他给盖聂留下的清疏丹,看来,盖聂很担心韩非在狱中遭人暗算啊……
“嬴政怎么又打他!”鬼女怒道,“专逮老实人欺负是不是!”
“大姐放心,”沈乐平赶紧邀功,“一起动手的那个是我兄弟,我们下手有分寸的,只破了皮肉,绝对没伤筋动骨!”
“算你有眼色!”鬼女冷哼一声,又问,“刚我看有几个人身手像是罗网的人,是你的人,还是被派来杀他的人?”
“都不是。那些都是以前跟吕不韦的绝字以下级杀手,现在想洗手不干退下来,但大王不放心他们在阳光下做事,就都打发来守大狱了——这里的守卫,一年出不去几次,偶尔放个假也不会有时间搞事,能让人放心些。”沈乐平说着,指着前面一处灯火通明的所在,“听说韩非先生就关在那里。大王毕竟器重韩非先生,这处的条件是最好……”
沈乐平目瞪口呆地消音了:铁栏外的地上倒着李斯和酒壶杯盏,而韩非则滑靠在铁栏内,七窍流血,已经人事不知了。
“快把那颗药给他服下!”鬼女一声怒吼惊醒了沈乐平,他赶紧把隔着铁栏把药塞进了韩非口中。
紫女瞪着地上的李斯,拔出匕首就要斩落,但鬼女先拦住了她:“等等,他不是凶手!我有话要问!”
“姐姐,你有所不知!”紫女恨声道,“韩非此次入狱,就是拜此人所赐!”
“哦?”鬼女有些困惑,他这些年没怎么跟李斯打交道,印象里这师兄弟还是一起偷酒、共同上下学的交情,“但如果是他想杀韩非,没道理他自己也昏在这里……先把人弄醒再说!”
李斯被鬼女掐着穴道唤醒,一眼看见鬼女的装束,微微一怔:阴阳家的人?他的心里微微一沉:陛下果然又后悔了吗?
鬼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怎么在这里?刚才谁来过?”
李斯并不清楚眼下是什么情景,但眼前的人没有立刻对他喊打喊杀,说明还有回转的余地,于是他再拜道:“仙子在上,李斯今日心念师兄多日牢狱之苦,故来此探望,意图说服师兄放弃存韩之念,然而师兄执意不从,话不投机,正争执间,便被人打晕在此,其余的,斯也不知。”
“酒是你带来的?”鬼女紧紧地盯着他。
李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还做出了一脸茫然之态地点了点头:“师兄嗜酒,多日未饮想必已十分渴念,斯故带美酒一壶,与师兄共饮。”
“你也喝了?”鬼女的眉毛竖了起来。
李斯继续茫然状点头。
“山鬼大人,”沈乐平焦急的声音响了起来,“血止不住,这药没用!”
鬼女倏地把头转向了韩非:“没用?不可能!这是云中君的丹药,连天下至毒都解得!”
李斯心下一沉,极其配合地做了一脸担心的表情扑了过去:“师兄!师兄你怎么了?”
鬼女一把将李斯抽飞了出去,把沈乐平也推开,一看之下皱了眉:七窍流血,但血是红的,唇角与印堂也颜色正常……确实不像是中毒。
那会是什么?
鬼女抓起他的手腕习惯性地去摸他的脉,目光触到他手臂上那密布的红丝就是一惊:“这是……”
熟悉的气息让她手臂上作女萝状缠绕的咒印蠢蠢欲动。她的心猛地一跳:这种感觉,近期她有过一次,就是看到卫庄的御灵咒印的那一刻!
东皇点化给她的信息告诉她,咒印之间会有莫名的感应……那么韩非中的,也是咒印!
“是阴阳家……”鬼女喃喃道,她立刻调起全身的阴阳之力,与那咒印抗衡。
趁着鬼女的全副精力都在韩非身上,李斯悄悄地退了出去。紫女一时也没心思理他,由着他离开了。
韩非手臂上的红线起起浮浮,始终不肯退去。鬼女的额上已经冒出了豆大的汗珠,纵然她的阴阳之力与内力可以互相转换,但直到她的眼前都有些发黑,那咒印却依然不曾消退。鬼女的阴阳术毕竟学得粗浅,只知一味蛮压,消耗极大却收效甚微。然而,此时此地,又到哪里去找阴阳家来帮忙呢?
过度透支让鬼女一口血喷出了喉咙。紫女赶紧把她拉开,但鬼女的手刚一离开韩非的身体,那咒印就仿佛反弹一般,猛地向上肆虐而去。
鬼女挣扎着起身还想继续压制,但紫女流着泪制止了她:“没用,姐姐,别勉强了!再这样下去,你也会受不了的!”
“不行!我答应过荀夫子,要保住他的命!”鬼女眼睁睁地看着咒印的蔓延,拼命想甩开紫女,但她消耗太过手臂都在发抖,“他是把生机留给了卫庄才……我不能让他死!”
“可你又有什么办法呢?”紫女泪流满面,“如果这是他的命,你我凡人之力,又如何能逆天!”
“逆天……”鬼女怔怔地重复了一句,然后又出神一般地自语道,“逆天改命、扭转乾坤……阴阳家存在的理由……”
她忽然大笑起来,看那笑声中却充满了悲怆,仿佛一直以来在坚持着的什么东西突然轰然坍塌了。
笑毕,她仰面倒在上地上,闭上眼睛,轻声说:“东皇太一,你赢了!我认输!请你,救救韩非!”
空气之中,出现了异样的波动,仿佛水面被风吹皱。
鬼女还是刚才的姿势躺在那里,但略微提高了声音:“沈乐平,剩下的事与你无关,我数三个数,立刻走,不然,我会杀了你!”
“啊……?”一直在勤勤恳恳帮忙给韩非擦汗擦血打下手的沈乐平完全懵住了,“我我我……我怎么了就要杀我?”
“一!”
“别啊,大姐,你等等……”沈乐平无比委屈:我当好人怎么还当出错了呢?
“二!”
“我……我走还不行!”见鬼女完全是一副说不通的样子,沈乐平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开溜是也!
真是的……这不是过河拆桥吗!沈乐平苦着脸认真反省:好人没好报!自己就是个兢兢业业的小杀手,以后还是不要管大佬们的闲事了!
水幕之中,现出了那个熟悉的黑袍男人的身影。
“!!”紫女的眼睛蓦地睁大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他见过!
那个无数次地出现在她噩梦之中的男人,把黑色的圆珠放进了年幼的姐姐的眼睛,姐姐惨叫着捂住了眼珠,骷髅鬼面一点一点地向她的眼眶之外生长……
她颤抖着后退了一步。鬼女眨了眨眼睛,手臂撑了几次地,坐了起来,安抚道:“阿紫,别怕。他是可以救韩非的人!”
“姐姐……”紫女有些无措地将鬼女扶了起来,“他是那个……”
“是他。”鬼女安抚地拍着紫女的手,“没事的,他不是敌人。”
“看来,你已经决定了。”东皇太一开了口,声音有些缥缈。
“是。”鬼女站定,目光炯炯地看着东皇,“你说过,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可以召唤你。请你救下韩非,我接受你的条件!但我事先声明,我不会做杀人的刀。”
“放心,阴阳家不好杀生。”东皇俯身对韩非伸出了手,韩非毫无知觉的身体就那么无声地飘了起来,飘向了有名无形的水幕。
“走吧,山鬼!”
鬼女盯着那面透明的水幕,不走进水幕,她看不清水幕另一边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但她知道,她这一去,或许就要与过去无拘无束横行霸道(?)、糟心却也温馨的生活彻底告别了。
她那群不省心的弟弟、妹妹、弟媳、朋友们,也不知,还能不能有再见的一天……
她留恋地回过头,拥抱了一下紫女:“对不起,阿紫……你回去等吧,相信我,韩非会活下来的!”
“姐姐……”紫女紧紧地抓着鬼女,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告诉我,你答应了什么?为了换韩非的命,你付出了什么?”
“你那是什么表情!”鬼女冲她露出一个微笑,“姐就是回家看看!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们母亲的家族吗?没事的,阿紫,他或许不算什么好人,但他不会害我!你乖一点,回去等着,过几天韩非就会活蹦乱跳地来找你!届时,你们先不要回新郑。回新郑,迟早还会落到嬴政手里。去南郡,找焰灵姬,她会安顿你们的!”
门外的喧嚷声渐近。之前因为这里是最尊贵的牢房,而大狱之长正是李斯的直系下属,知道李斯偷偷来探望韩非,因没见到他出去,在搜索时几次刻意避开了这里。后来李斯终于出现在狱门外,他方才松了口气,带着人装模作样地杀了过来。
鬼女见状,不再耽搁,立刻东皇说了一句:“拜托你再开个门把我妹妹送走!”
东皇太一没有拒绝,他抬起被包裹在黑布之中的手指,引了地上的一滴血珠,在虚空中勾画着。然而,就在新的水鉴将成未成时,紫女忽然做出了一个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的举动:她突然飞身进了东皇方才打开的、通往阴阳家的那道水鉴。
“阿紫!”鬼女方才注意力都在另一边,再回手去拉时,已经来不及了,只得一跺脚,也追着紫女的身影追了过去。
东皇太一思忖了一下,并没有收手,而是绘完了水鉴之后,操纵着一具尸体从水鉴中飘了出来,投在韩非方才的位置,轻轻挥手,让它变成了韩非的尸体,然后在狱卒冲进牢房之前,也走进了水鉴,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灭哈哈哈哈,出场的是东君,有没有人猜对?没人猜对就不给点播情节了~
————————————
韩非,你皮得太久终遇鬼了吧?
————————————
非哥哥听到小庄一家的苦难史果然受不了了。而东君就借机给他下了个六魂恐咒……其实非非你想多了,小庄救你的时候也不知道你家祖宗干的那些缺德事,不然他真没那么圣母的!
————————————
沈导,我们又见面了,几天不面,还有点想您呢~这次还请您继续出演吃力不讨好的热心群众~
————————————
阿鬼,终于为了韩小非同学,把自己卖了……
————————————
紫女跟着鬼女一起来了阴阳家~毕竟,都是山家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6章 1 六魂恐咒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