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提升不多的事实，鬼女也承认。这其实很好理解：这三年，对卫庄而言是闭关苦修的三年，而对鬼女而言，不过是几个月而已，还是大部分时间在赶路的几个月。虽然东皇太一在为她授职时的点化使她瞬间悟通了不少阴阳术，但提升的只是作为阴阳师的境界，而对武功的提高并没有什么帮助。

不过……输就是输，鬼女觉得没什么好辩白，也没什么可想不开：早在盖聂与卫庄入门时她就已经看出这两个孩子的剑术天赋在她之上，超越她是迟早的事。

目送卫庄走远，鬼女收回视线，拎起手中已经被揉得眼睛变成了蚊香圈的文狸在它的耳朵上捏了捏，文狸的四只小爪徒劳地在空中刨着：“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然后鬼女感觉自己的脚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她低下头，看到赤豹正仰着望着她。不知是不是幻觉，她总觉得自己从那双通红的小眼睛中看到了一丝谴责。

鬼女无力地把文狸丢回到地上，觉得自己又被塞了一嘴狗粮，怒道：“你们给我回来！”

把两只小兽收回到身上，鬼女用力地摇了几下头，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单身太久了，怎么看个动物都是眉清目秀、成双成对的？

回到自己的竹屋，鬼女打算先在鬼谷休整几天。倒不是刻意为了等盖聂，而是想到鬼谷子的书房幻境里去查查那些阴阳家的资料，看看到底有没有办法扒掉她这身怎么看怎么别扭的山鬼装——如果东皇太一知道她主动去研习阴阳家典籍的目的是这个，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而当她翻遍了书库，并没有找到这种或许是过于简单的阴阳术。库中的阴阳秘籍，如她上一次所见，大部分都是生命、灵魂、幽冥、时间、空间一类。鬼女的眼中渐渐泛起一丝冷意：鬼谷子的死固然是自己的选择，但其中，未必没有东皇太一的诱导。

或许，她还真有必要去阴阳家探寻一个真相。

当鬼女怀着满腹心事自书库中而出时，她发觉了另一个令他失望的事实：盖聂，依然没有来……

虽然遗憾，但是鬼女明白，自己确实已经无法再做什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纵然她可以去找盖聂骂上一通，他或许会因一时的歉疚去寻卫庄，但那又能如何？卫庄之心已冷，不是几句愧疚的话能够捂热，而盖聂……鬼女冷笑：下次遇到同样的情况，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鬼谷的几个人，唯有他是异类，这一点，自己不是早就看清楚了吗？

所以，这样……也罢了。

鬼女提上铃剑离开了鬼谷，考虑了一下该去新郑还是桑海之后，决定先往东走——新郑估计正一团乱，而桑海那边事情则很简单：把铃剑交给小路，再跟荀子交待一下韩非的情况让他放心就可以了。于是她放出了赤豹打算再搭一段便车（？？），没想到还没等赤豹变大，文狸已经抢了个先，叼着她的裙摆示意她上去。

鬼女眨眨眼睛，心情有些微妙地收回了赤豹，上了文狸的背：这两只小兽……还挺友爱的！不过……狸猫真的能驮人吗？跑得快吗？

文狸以实际行动回答了她：她刚坐稳，就觉眼前一花，一人一大猫已经像箭一样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

以近乎现代火车的速度往桑海飞奔而去的鬼女却不知道，她的身影刚刚消失不久，满身泥泞的盖聂就出现在了西边的小路上。

盖聂也同样是心急如焚，毕竟他能被允许离开咸阳前往鬼谷，也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三年之中，他不是没想过赶来鬼谷，但吕不韦未死以前，罗网的不少杀手态度依然很暧昧，情势依然不能说尘埃落定，他不敢轻离嬴政左右。后来，吕不韦终于被玄翦所杀，月神也担保阴阳家的山鬼会负责处理玄翦的后续事宜、不会给嬴政惹麻烦。罗网七国的信息网佐证了她说的是实：玄翦的确对嬴政完全没有兴趣。最大的威胁已消失，罗网也日渐完全归入了嬴政的控制之下，于是那之后，盖聂就会在闲暇时向嬴政请辞。然而，每一次他因纵横决战的理由告长假，嬴政都会找个很棘手的任务交给他处理。这样反复两次之后，他明白了嬴政的态度，于是头一次跪倒在嬴政面前恳求他的允许——要知道，之前秦王一直以“本应师礼相待，只恨为王者身不由己。但无论如何，政决不敢当先生一跪”的理由，坚决地免了他的跪礼。

嬴政深深地望着这个从未因私事求过自己的年轻属下：此时年长了几岁的盖聂已经不再像初识时那般一脸稚气，脸庞的线条开始有了成年人的刚硬感，一双曾经能一眼望到底的清澈双眸中，也开始有了他不能看透的沉思。

他的小先生长大了……嬴政不由得产生了些时光荏苒的感慨。

他依然是嬴政最信任的人，他们之间依然会有别人无法想像的坦荡直接的沟通，但年轻的君王有了越来越多值得信任的谋臣武将，两人的交流明显要比从前少了，尤其是盖聂主动开口的时候更是越来越少，而且每次开口，几乎都是要发表些与他不同的见解。

嬴政喜欢他的坦诚，但被质疑得多了，也很自然地会产生不爽的挫败感，即使盖聂的话从来都彬彬有礼且极有分寸。

此刻，面对着盖聂恳切但坚决的目光，嬴政忽然想到了三年前鬼女的一句话：鬼谷纵横只忠诚于自己的理想，他们不会属于任何人！

这些年，他也确实在尽量按鬼女的提点行事：他没有单纯把盖聂当成一个下属，他在尽量以平等的姿态与盖聂相交，但是，即使这样，他还不能完全拥有这个人的忠诚吗？

“盖先生，”嬴政终于沉声开了口，“我不希望你去。”

“王上……”盖聂的身体微微一颤，有些急切地仰头望着嬴政，但嬴政的目光此刻感觉是那样遥远而陌生。

“我不会强迫你如何，事实上之前拦阻你的理由也都是借口。”嬴政转过了身，“我阻止你的唯一原因就是，我不希望你去。所以……你自己决定吧！”

盖聂并没经历太多犹豫，而是恭敬且真诚地对嬴政叩了实实在在的三个头，然后起身，转过身，离开了章台宫。

嬴政闭着眼睛背对着章台宫的大门，问：“他走了？”

“是……”赵高谨敬地回答。

嬴政忽然回身，暴怒地把案几上的竹简都扫落在地，重重地喘着粗气。

赵高以眼神屏退了侍卫们，上前跪倒在地，把一卷一卷的竹简拾回到了案几上。

嬴政目光触到他的动作，忽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当年在武遂，自己因为犹豫不知书信该发往何方而发怒时，盖聂也是这样，默不作声地拾起被扫落在地的信筒，替他妥善地处理了后续的一系列事件……

“赵高，”嬴政声音有些苦涩地问，“对你们剑客而言，胜负之约，就那么重要？”

赵高心中狂跳：从前，嬴政从不曾带着如此激烈的感情对他询问如此主观和私人的问题。他意识到，他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于是他审慎地思考了一下，答道：“陛下的问题难倒臣了。因为臣不是剑客，只是王上的奴才。陛下让臣分析一个剑客的想法，臣无能为力。臣只知道，臣与臣属下的罗网，是陛下的刀，是大秦的凶器。凶器，不该有想法，他们需要的只是毫不犹豫地执行陛下的命令。”

“即使我让你们去死，或者自相残杀？”嬴政讽刺地笑着发问。

“是的，陛下，如果那是您的愿望。”赵高垂眸回答。

沉默了良久，嬴政终于再次开了口：“……你下去吧，今日之事，莫让任何人知晓。”

盖聂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黄河，却没想到黄河水患居然如此严重，大片的良田被水淹没，治水的大臣一筹莫展，流离失所的灾民目光绝望，这一切，都让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直到停滞。

他在楚地，已见过一次这样千里浮尸的惨景，却没想到，今次，又被他遇上。

虽然凭他的本事，渡过涨水汹涌的黄河也并非难事，但看着无数的生命被洪水吞噬，他，终究还是做不到视若无睹。

该如何做，盖聂没有犹豫：一边是师弟的情绪，一边是千万的人命，他当然觉得，救命，更加十万火急。不能按时赴约，卫庄会失望，会愤怒，再极端一点，会与他反目，但终究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但是若他弃这些被困水中绝望呼救的人于不顾，弱小的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盖聂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救出了多少人、又以恐怖的剑力协助匆匆赶来的以郑国为首的治水官开辟了多少引水道。当年在楚国他也做过这样的事，他明白即使被他救上来的人很可能还是活不了——当年在楚国他曾亲眼目睹几天前亲手从水中救起的灾民因饥饿或疫病暴死街头的场景，但是当灾难再次重演之时，他还是不能眼睛睛地看这些无助的平民死在自己面前。

但这一次有一个事实安慰了他：在饥荒和瘟疫开始之前，自咸阳押着救济粮匆匆赶来的秦军已经抵达。看到灾民被编队带离险地、有序地领取了干粮和衣物，他轻轻地微笑了一下：万幸，这里是秦国，不是楚国！

这些人会活下来，正在迅速崛起的国度，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大量的人力去建设，即使暂时要被迫离开自己的故乡，他们也会有用武之地和谋生之处。他欣慰地看了一眼咸阳的方向：那个年轻的帝王，他会带来一个更好的世界。自己的眼光，到底还是没有错！

接下来……盖聂苦笑着调转回目光：现在他要面对的，恐怕就是小庄的怒火了……

水势仅是稍退，盖聂就不顾众人的拦阻，在他们惊惧的目光中仅凭过人轻功和几段树枝强渡过黄河，连衣服都顾不得换，就骑上驿马一路向鬼谷狂奔。他这次出发时时间就已不算十分充裕，如今又在黄河之畔又耽搁了这么久，是注定要迟到了。他在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卫庄还没有离开鬼谷，哪怕迎接他的是一场毫不留情的痛打。

然而，他已注定要失望。

等待他的，是空无一人的鬼谷。桌案已经积了灰尘的鬼谷。（鬼女：指望我打扫卫生？作梦！）

盖聂寻遍了每一个卫庄可能在的角落，都没有发现他的身影。他怔怔地站在自己与卫庄曾经居住了将近三年的小屋门口，地上，碎裂的兰花酿酒坛残片，以及残片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刺痛了他的眼睛。

……小庄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不会再原谅他了！

是，比约定的最后期限，他只晚了几天。但小庄说得很清楚：他，一天也不会多等。他从来说到做到！

三年了，是他又一次辜负了小庄的等待，又有什么资格再乞求他的原谅？

盖聂闭上眼睛，勉强倚靠着门框没有让自己倒下去，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一点点地冷透。

……师父，如今我已明白，您当时的玄虎测试是何等地用心良苦。您想教会我们权衡、取舍、决断，而这一切归根结底，是放弃，因为总会有些时刻，必须得放弃一些东西。

当年是我太天真，妄想什么都不失去，觉得只要自己够强，就可以超越一切抉择。但是，只要还会遇到不得不抉择的两难时刻，就意味着，自己还不够强大。

我现在的实力，能够让我自由选择效忠的对象，左右关键的、能够改变历史的战局，救下大批的黎民百姓，在危急之中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但是，却无法让我一日千里、从咸阳飞到鬼谷，赴一场早该来赴的约。

其实，强大，只能为我们争取到更多主动选择的权利，却无法保证我们的绝对兼得想要的一切。什么样的强大，才能心随意转、瞬间抵达自己想去的地方，或把自己一劈两半，一半辅佐嬴政、一半陪伴小庄？人类的强，终究还有极限。

一人，天下；小庄曾为我一人而搁置了他的天下，而我，却因苍生，放弃了小庄……

义利之择，绝情定疑，师父，您想让我们学会的东西，或许不难，但是，太痛苦了……

自己亏欠小庄的，大概此生此世也无法还清；甚至未来，我们可能会成为敌人。自己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尽快推动一个已见曙光的太平盛世的到来，让小庄明白，今天我们的牺牲，到底换来了什么。他会理解，虽然他可能不认同，甚至依然想与自己刀剑相向。不过那时，我就可以没有牵挂地把自己交给小庄听凭发落，是一剑毙命也好，是慢慢凌迟也好，都无怨无梅。

目光重新坚定起来，盖聂轻轻地走进了小屋，将地上的酒坛残片一片一片地拾了起来，连最小的碎屑也没有漏下，然后，细细地包裹起来，背在身后，离开了鬼谷。

小圣贤庄门口，鬼女再一次被拦在了门外。无他，她这一身打扮，实在太……阴阳家了——面前石斛兰暗纹的半透明面纱和背后排成放射状的辛夷花瓣肩甲，都是阴阳家女子特有的装束，尤其是肩甲，如同普照的光环一般，比白凤的羽毛还招摇。虽然没有重量，但鬼女还是无数次想把这些花瓣扯下来，只是未遂。

“我真的是鬼女……”鬼女看天，她都已经把生聚鬼印重新收回脸上了这些人怎么还不认她？她也不想这样好吗？

终于，颜路出现在了门口，看到她的模样也是一脸震惊，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致信：“……姐姐？”

“你们儒家都只认衣服不认人的吗？”鬼女恨恨地抓过颜路，捏住他虽然成熟了不少但还有点婴儿圆的脸颊来揉圆捏扁。

“不是，姐姐，你先放手，叫小师弟看到要笑话我的……”颜路一边抢救自己的脸皮一边哭笑不得道，“上次阴阳家方士造访，结果他们离开之后，荀师叔就有点魔障了，所以掌门师父特意叮嘱，对阴阳家子弟要严防死守，不是特意针对姐姐。”

小师弟小师弟，还是小师弟！鬼女瞪他：合着自己上回的话都白说了！不过自己真有必要好好管管这孩子，盖聂卫庄的前车之鉴在那儿，她可不想小路也有黯然神伤的一天。

于是在去往客房的路上，颜路极其无奈地被灌了一耳朵不许早恋尤其不许跟男人早恋你将来得找个姑娘结婚养小娃娃将来给我当乖徒弟好把你父亲的铃剑传承下去发扬光大云云，无力地呼了口气：他和子房真的只是感情良好的师兄弟而已……再说，正常人知道自己的弟弟跟师弟关系好，第一反会是“不许早恋”吗？如果他跟哪家的姑娘走得近，才应该有这种担心好吧？

客房中，颜路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铃剑有些吃惊：“姐姐，你若把铃剑给了我，你自己怎么办呢？”

“放心，姐姐有办法。”鬼女说着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小路，姐姐给你变个魔术！”

鬼女伸出双手，在颜路惊讶的目光中，她脸上的咒印顺手臂滑下，化作黑白双色的铃剑握在双手之中：“瞧，姐姐现在自己有剑，不再需要依靠师父的剑保护自己了。”

她异色的眼瞳温和地望着颜路，“睹物思人，我总不能永远沉缅于过去，依赖师父的力量。这双剑我已经执掌了十几年，它们终归，该属于你和你的子孙，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小路，我知道你记挂无名大师，不愿再用别的剑。但这双铃剑传承至今，自有它的意义和用途。它们会保护你，同时你知道，你的故乡在西域，如果有一天你想探寻你家族的故事，可以带着它往西域去寻找。当然，我不是十分建议你这么做，”鬼女说着又在他的腮上轻轻掐了一下，“我们小路这么可爱，西域的姑娘又那么热情奔放，万一扣下你不肯放回来了，怎么办？”

颜路认真地听罢，点点头收下了铃剑——此时并没有人知道，这两把剑在100年后的张骞通西域时，还会起到重大的作用。他注视着鬼女面纱之后的脸庞，露出一个微笑，由衷地说：“姐姐本来的模样，很美~”

鬼女顿时觉得圆满了：她恢复本来面貌之后也没少人夸她漂亮，但同样的话就小路说起来更贴心。想到卫庄那句“好容易看起来像个人了，为什么还要把脸遮上”，她就十分想一脚踹过去。果然，虽说都是弟弟，亲的（？）和捡的就是不一样！

“其实，之前的咒印虽吓人，但它们也不会一直那样狰狞。”说着，鬼女收回双剑，让赤豹、文狸现在双手手心，把它们献宝似的端到颜路面前：“瞧，是不是很可爱？”

说来奇怪，这次赤豹、文狸却并没有像在鬼谷中遇到卫庄时那样主动粘过去撒娇卖萌（？），而是很矜持地端坐在鬼女手心与颜路面面相觑。明明是两只巴掌大的小兽，颜路却从它们的目光中看出了一种威严的意味，这种与掌门师父颇有些神似的目光，让本来想给两只小动物顺顺毛的颜路缩回了手，眨眨眼：很令人惊讶没错，不过……可爱？姐姐你是不是对可爱有什么误解？

他看着鬼女眼中期待的目光，不想打击她可又不想说谎，措了下词：“呃……大概，小师弟会喜欢！”——子房专爱去找人人畏惧的荀夫子去聊天下棋，大概，会喜欢吧……

鬼女的表情狰狞了：张子房！你到底给我家小路灌了什么**汤？我揍不死你！

鬼女并不知道她整天揉圆捏扁的两只小动物是她的亲爹和后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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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聂完美规避了小庄和阿鬼姐，政哥也很愤怒……师哥的好运气从来不在约会上。

所以师哥你确实是为天下渣了小庄你不要不承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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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路和张良现阶段本来还没什么，不过在阿鬼姐大力的撮合（？）下，估计很难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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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13 迟到专业户盖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