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传人
将军帐内,齐老将军正襟危坐,双目炯炯,像是从没受过创一般。晏凝却知道,齐爷爷兀自坚持,只怕后续对身体的损伤会更大。
再看看这个偷入燕营居心叵测的异族人,晏凝的眼神只比老爷子更有锋芒,像利刃出鞘时的两束寒光,世间万物皆可洞察。
她不会认错,此人方才使用的那把连发弓/弩,和三次偷袭过她的楚人所使用的连弩,分明是相同的形制。
楚国地处九州之南,与北方的草原相隔万里,此人说一口带着牛羊膻味的汉话,用的却是楚人的弓/弩,着实教人忧虑万千。
“你是柔然人?”晏凝代齐老问这人道,“既然早料准我燕军将失主帅,而你们又已集结五万兵马,那为何不现在就大举进攻,还要你孤身犯险、跑来刺探我方军情?”
这人先才十分硬气,问他什么一概不答,但晏凝此言一出,他的眼神就变得闪烁不定。
晏凝走到这人身边,直直看着他双眼:“数月前,你们柔然八万人马尽数犯我燕境,我军仅三万将士迎战。而你们被我军这区区三万人逼退时,兵力只余不足两万。看来草原确实水土肥美,你们只需休养生息上几天,就能凭空再生出这许多人来。”
她话音未落,这人已开始四下躲避她的视线。
将军帐中,还有多位齐老将军的副将在场,晏凝一席直中要害的问话下来,众将领都已明了,什么已知齐老伤重不治、什么五万大军立时压境,全都是这柔然细作虚张声势罢了。
老爷子暗自颔首,睨着晏凝的瞳光饱含赞许之色。
这时晏夫人也进得帐来,她刚欲开口,却被老爷子示意先不要多言。
晏凝沉稳依旧,继而又对那人道:“听闻柔然近年来成立有一支特殊的暗翼部队,虽只百余人,但个个武艺卓绝。这支队伍从不正面上战场,被指派执行的均是不见光的机要任务。你,就是这队伍中人吧?短时间内就能偷入我燕军大营,证明你们的驻扎之地离我们不会太远。你们这暗翼部队,眼下扎营在哪里?”
这人仍不吭声,可额头冷汗涔涔,呼吸声越来越急促。
“不说也没关系。”晏凝转个身,行至将军帐正中巨大的沙盘前,
燕军大营北面有雪岭百里,连绵不绝,南方有冰河横贯,川流不息。雪岭是大燕北境最高山系徒太山的支脉,冰河则为徒太山融雪所成。正是这两道天然的屏障,数十年如一日保边营易守难攻。
晏凝睥睨面前这一方微缩河山,思虑飞旋。若她是敌方之将,想找个既能远观燕营大局、又能自由来去雪山寒江的风水宝地,就势必会选——燕营东方五十里外、雪岭冰河的交汇之处。
心下已有计较,晏凝便不再追问那柔然人,征得齐老爷子授意后,直接委托一名副官、遣人先行往她设想之地探查。
其后,她换个角度再瞧那人,目色如炬道:“你为什么会有楚人制造的弓/弩,柔然和楚国之间的距离委实有些远,你们什么时候搭上的关系?”
隐瞒之事一一被晏凝估中,那人似乎已没了生意。只见他喘着粗气环顾营帐一周,突然眼睛一闭,将牙齿咬得滋啦作响。
说时迟那时快,晏凝手腕一翻捏住这人下颌、用力一拽,咔哒一声就教这人下巴脱臼。她随即一掌击在这人背上,这人往前一扑,便呕了一汪黑水出来。
瞄一眼这人口腔,晏凝心下想到更多。在她印象里,只有中原王朝训练死士,才会用齿间□□这种阴损伎俩。
柔然人世代居住在草原上,从不似中原发达,交战都靠拳拳到肉,哪里懂得这些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东西。
这人的武艺也是同理,本来游牧族群的搏斗靠的是本能,这人乃至那支暗翼部队都有些本事,理应是学了那么点博大精深的中原武学。
也是这人倒霉碰上了晏凝,自尽都只能是未遂。
齐老爷子命人将此人收监,而后屏退众将,只留晏凝和晏夫人母女在帐中。
“丫头,先别急着回京,再助老夫一臂之力可好?”老爷子望向晏凝,眼中的光有慷慨激昂的豪情万丈,也有英雄迟暮的几度秋凉。
“齐爷爷,我明白您想说什么,我也正有此意,”晏凝坚定地点点头,“为绝后患,柔然人那支暗翼部队,必须得尽快剿灭。”
晏夫人终在这祖孙俩对谈时插上话,又惊又喜道:“老爷子,你这是要让我闺女领军出征?”
“有何不可?二十多年前年,老夫不也让你随先遣部队去打过头阵?”老将军冲晏夫人摆摆手,又朝晏凝捋捋须,“丫头,你要多少人马?”
晏凝转转美目:“弓/弩手十人、再加精兵二十即可。”
两个时辰后探子回报,晏凝所想果然丝毫不差,柔然人那暗翼部队,就驻扎于燕营之东山河交汇处的峰领腰脊。
晏凝点齐军备所需,即决定马上动身。
晏夫人亲手为晏凝卸了红妆换军装,一路送她到营门,又替她理好被风吹乱的鬓发:“闺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事都要多加小心。”
“娘亲放心,我已有周全打算,定不会让齐爷爷和您失望。”晏凝拜别晏夫人,率众出发。
半山空地,百人驻营,可用奇袭先发制人——还在齐老爷子帐中时,晏凝便如是想。
出了燕军大营,她并不走寻常之路直往东去,而是带领三十名将士迂回向北,先登雪岭,再从山间穿行。如此虽比原路多绕了几十里,但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目的地。
晏凝从没想着要去和柔然人的暗翼部队正面交锋,到了天黑透时,她和所率的精锐小队,实已悄无声息到了雪山之巅,可居高临下将山腰敌营的情况瞰个一清二楚。
那柔然细作用连弩射伤了燕营数名军士,晏凝亦从中汲取到经验,立马想一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正是她向齐老爷子要十名弓/弩手的妙用。
是夜,十名弓/弩手在山峰上极隐蔽的制高点架驽放箭,霎时就放倒下方敌营十几号人。另有的二十精锐战士,早前就依令卧伏峦障,待弓/弩手箭起便推动峰顶硕大的雪石下山。
半山敌营被晏凝人马杀个措手不及,不到一刻就已死伤过半。
铁甲铮铮,北风萧萧。
一日后,晏凝带几十战俘凯旋而归。
这些战俘以柔然人居多,但其中也有两三个楚人。
当晚燕营大摆庆功宴,晏凝却不自居任何功劳。
齐老爷子精神大好,与一众将士举杯痛饮。酒过三巡,老爷子微醺着对晏夫人道:“晏闻道那般弱鸡,怎生了个凝凝这样的好女儿。”
“那自然是承袭了其母之风。”晏夫人边笑边夺下了老爷子的杯中酒,劝他身体要紧、莫要再饮。
老爷子一拍大腿:“凝凝巾帼不让须眉,实是难得一见的治军之才,老夫看,这世上也只有她能得老夫衣钵!”
晏夫人道:“您如果真有这想法,倒不如现在就喊她来,与她说个明白。”
老爷子豪迈大笑道“好”,连叫了几声晏凝名字。然而,始终没人应声——趁着众将蜂拥而上去向齐老爷子敬酒的功夫,晏凝已静悄悄地退出了大帐,携一壶烈酒、三两烧肉,独自静赏北国之夜。
直到今晚,她才觉得这里其实美得很,星漫天,月如钩,山峦上积雪皑皑,时不时随呼啸的风飘然落下,那便是这严寒边关独有的流萤,颗颗剔透、粒粒皎洁,伴铁马冰河入梦而来。
赤茶色的流星,又划过了那如墨的远空,带着轻快的长鸣,化身长着巨翼的猛禽,同晏凝越来越近。
不若上次般匆忙,这回它似愿在此稍作停歇,落在了寒江边的老木枝上,一面梳理一身的红羽,一面“咯咯”如欢笑。
晏凝也在树旁坐下,把酒肉摊在面前,赤隼用不着她招呼,就扑棱着翅膀来喝酒吃肉。
此物虽非人也,可灵性十足,不失为对酌良友。固然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但晏凝有这大鸟相陪,也不感寂寥。
人也好兽也罢,只要有个能作伴的,日子就总不会太难熬。
边关飞雪连天依旧,幽都城则早沐浴起怡人的暖风。
又一个煦阳明媚的大晴天,燕室皇庭紫微垣的含章宫内,中庭腰肢微摆的垂杨柳下,慕容殊慵慵懒懒地斜倚坐榻,一手环着肥头大耳老白猫,一手捂着紫金琉璃小暖炉。万物争妍的时节,人老先生往这儿一戳,脑瓜顶也像是快要发芽了。
焦圈儿豆汁儿都已换上了单衣,唯这位爷还披着厚重的大氅,领口一圈黑貂毛,对比得他那张先天下之妖而妖的脸,愈发苍白无血色。
也不知此人在跟老猫胡侃些什么,动不动还发神经展一袭疏狂之色,到了是藏不住那几分要同死神叫板的猖獗。
紫微垣最近不太平,当真有人要害柳婕妤。数日前婕妤娘娘疑因中毒突发小产,太医局的老学究们挠秃了头,才将将保住她腹中龙胎。
慕容衍勃然大怒,一是接柳婕妤住到自己的长生殿养胎,二就是下令严查此事。于是六宫粉黛无一幸免,日日夜夜受御前卫队监管,以至于只有多年没得女眷的含章宫幸免于难,成了泱泱宫闱一块难得的极乐净土。
听说,禁卫军经过连日不懈的努力,终于已锁定真凶,就是那个母家曾向圣上进献钱塘香林的王美人。又有小道消息称,王美人命人锲而不舍在柳婕妤的饭菜中下毒,因每次计量都微乎其微,是以时隔多日才至柳婕妤毒发,她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置婕妤娘娘于死地。
王美人祖上是南越国人,后来南越小国被楚吞并,她先祖举家迁往北燕。也就是两三年前,燕帝慕容衍某一回微服出巡,偶见王氏有女初长成,回宫不久便派人将其接了过来。
柳婕妤未入紫微垣前,后宫中最受慕容衍宠爱的,便是王美人。
也许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慕容殊的含章宫太过海晏河清,所以适时变转了风向,让火延风势肆意地烧了过来。
慕容殊一上午都没挪过窝,就这么半死不活地晒着太阳,与老猫雪霜姿亲密无间。王美人作小太监打扮,惊慌失措逃窜到这含章宫内,梨花带雨跪倒在他眼巴前,他才半睁迷离的瞳眸。
“十一殿下,他们就要追过来了!求你救救我吧,我、我不想死!”王美人全身上下都在颤抖。她年纪轻轻,未曾生育,虽比之晏凝自然逊色,原也是个一等一貌美的姑娘,只是这时丧魂落魄,五官错位,像被邪佞硬生生撕毁了姣好的面容。
豆汁儿焦圈儿被这突然闯进来的人物搞得一愣一愣的,听她开口方弄懂是怎么回事儿。
王美人得知自己将被禁卫军带走处刑,便想扮作小太监逃出宫去,可惜天堂无路地狱无门,她眼瞅就要被禁卫军捉拿归案,见十一皇子这儿大敞四开着宫门,就将这位殿下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俩小太监连忙上前想将王美人拉走,慕容殊却晃晃广袖,让他俩先放开手。
之后,这位爷即尝试用涣散的视线去找王美人的脸面,慢悠悠道:“宫里的是非,我亦有耳闻。我只想问,是娘娘做的吗?”
柳婕妤又冤又怨地摇头:“不是,我没有!我敢对天发誓,从没想过要害柳婕妤和她腹中的孩子!”
“不是娘娘,又如何。娘娘清楚,活着的人,离不开这紫微垣。”慕容殊脸上不见有波澜,说的话却意味深长,就如黄泉路上的孟婆,守在忘川奈何桥,老眼婆娑递一碗茶汤,给路过的每一缕魂魄。
一刻过后,由晏珩所率的御前近卫一行数人就到了含章宫前。
而慕容殊还是一模一样的老姿势,病恹恹倚坐杨柳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胡噜着雪霜姿一身白花花的茸毛。
“王美人谋害皇嗣,罪行败露又意欲潜逃。下臣奉旨到各宫搜查,还请十一殿下恕下臣无礼。”晏珩到底已在宫内当了一阵子差,再木讷的人,也该学会了场面话。
慕容殊弱唧唧地侧个脑袋:“小晏大人请便。”
晏珩即刻一挥手,身后一众人等就大踏步进了宫门。
再接着,这帮禁卫军人马又都猛然驻足,指着慕容殊前方空地惊呼:“大人,那是——?!”
其实我一直在想,慕容殊这个名字,是不是从一开篇就很劝退,非常有“璃莹殇·曦梦月·樱雪羽晗灵·凡多姆海威恩”那种七彩玛丽苏的感觉,手动笑哭
希望下一章殊哥凝姐能见上面,你们想看什么剧情,也可以留言告诉我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6章 传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