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圆还没有看清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连“李山圆”这个名字都还没有被他记起。
眼耳鼻口手,盲聋昏哑拙,李山圆像一只黑箱子,在腹内只存着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并不是被他记起的,而是在他注意到之前,不知怎么悄悄溜进来的,好像一直就在那里等着他发现一样。
一条隐形的线从【名字】上延伸出来,连接着一个光点。
在感觉到自己前,李山圆先感应到了主人。
这一刹那,常识与规则涌入脑海,李山圆意识到那个光点在他身体之外,代表着主人在地理上的方位。
随后,李山圆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身体。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频次均匀、音量稳定的轻微敲击声,没有风声和回声的柔软听场,像铺满降噪海绵的大房间。
李山圆脑海中自动模拟出两只脚,在海绵垫子上交替迈动着,与敲击的频率相吻合。
又听了几下,李山圆调整了脑海中模拟脚步的方向,把脚尖调向自己。
感应中的那个光点,和脚步一起朝他缓慢靠近。
从恢复听力起,李山圆就开始在心里数秒,数到第三十七秒时,触觉恢复了:从感受到重力开始,知觉慢慢充满他的身体,他发现自己半躺半靠在一张软垫上,两只手都垂在身体旁边,胸膛毫无防备地敞开着,头被摆成微微仰起的姿势,像是随时准备迎接谁的问话。
李山圆突然发现自己没在呼吸。
这违背了常识,李山圆有些糊涂了,他先把注意力集中在腹部,再转移到胸部,无论哪个腔体都无法吸入哪怕一丁点空气。
好吧,也许有人是不需要呼吸就能活的,只是他不知道。
李山圆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无知。
突然,脚步声变了,之前沙沙,像踩在软垫上,现在踏踏,像踩在干燥且踩实了的泥土上。
主人越走越近,李山圆听出鞋底接触地面的方式,沉重、顿挫。这不是一个灵巧的人,是一个有压迫感的大块头。
数到第七十九秒,仍然动弹不得,李山圆丝毫不急,他想:也许我需要命令,有了命令,我就能动起来。
脚步在李山圆跟前停下。
重重啧了一声。
一个背着棺材的人,垂着头,慢慢走在田野间。
他浑身都是黑的,只有右臂戴了条绿袖标,袍子似的制服松松罩住身体,两条宽大的裤管拖在地上,像一只垂着翅膀的乌鸦,慢吞吞从金黄的草垛中穿行,佃农似的劳累和厌烦。
草垛摞得很高,很饱满,像是随时要倾倒,吸引进深渊一样的间隙,或者像雪崩那样坍泻下来。一座座肥胖的金字塔间,小径干干净净,一片碎屑也没有,连沫子都没有。
今天的云是很隆重的那种,一排一排的,边缝一缕一缕的,排了半边天,很能衬托光。他举起并拢的手横着量了一下,夕阳和地平线只隔着一根手指头的距离,浓绿的炫光几乎穿透紧并的指缝。
巨大无比的黑棺被几根束带捆在他的肩膀和后背上,棺面上画着几道扭曲的纹路,环绕着头颅。那张颇为英俊却心不在焉的脸像装饰的浮雕,或者纹样中的靶心。这种石头一样坦然的出神一直延续到他走到小径的尽头。
一座看起来和其他金字塔一模一样的金字塔,底部有一扇小小的门,小得刚好够背着棺材通过。
离门还有三步的时候,他停步,捋起左袖,露出一个鲜红的金属手环。
手环在空中投射出一个半透明的屏幕,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迅速点了几下关闭屏幕,从手环中取出一枚翠绿的钥匙。
接近两米的身高让背棺人从青春期就培养出了在远处观察目的地的习惯,免得走到近前踢到什么东西。但走这条路时,他几乎是在神游。
即使金草垛底部完全被阴影笼罩,从远处既看不到门也看不到路。
他入职潘神牧场已经快两个月,同事都没见着一个,更不知道怎么晋升,天天就他自己一个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加入潘神牧场就是为了稳定,谁知道能稳定成这样,潘神牧场连太阳都准点上下班,绝不会多晒一秒或少晒一秒。
这条路也走了两个月,一向畅通无阻。他每天走在路上,连太阳倾斜的程度都差不多,眼里静止的世界,光影都一样,像版画把日子一天天印下来。
见了鬼了,今天邪门的事特别多。
他踢到了什么多出来的东西,在这条至关重要的路上。
背棺人眉毛皱起来,忍下冲到嘴边的脏话后退两步,不是因为有素质,而是因为警惕。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两条人腿。
小径是斜伸入门的,这两条人腿则是斜伸向小径的,和门底、小径的内边形成了三角形,两只脚刚好伸到路中间,因为被踢了一脚,脚尖的方向分散开来。
连接着两条人腿的,是一具瘦长而漆黑的人形,深深陷在草垛里,唯有头颅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召一样用力昂着。
那姿态有股邪性的吸引力。
像是在期待什么人把它唤醒……
背棺人右手再次摸向红手环,脑海中浮想联翩。
背棺人取出【手电筒】——一张他以前嫌弃没什么用的R级卡牌。
跟现实世界中的手电筒完全没有区别,没电池不亮,还有开关,得亲自按下啪啪响的按钮才能切换亮暗状态,背棺人很排斥这么引人注意的东西,抽到手后一次也没用过。
幸好【手电筒】抽取时就自带电池,而且电池状态在红手环里不会发生变化,拿出来就能用。
卡牌说明显示,功率只有5瓦。
但也足够了。
啪!
锥形的白光洒出一个黯淡的圆。
背棺人弯下腰,想看得更清楚点,结果背上的棺材重重往头顶一滑,差点把他带倒。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他完全没预料到。原来是肋侧挂着棺材的一个扣锁松开了,滑脱了,像是没系上过。
背棺人惊魂未定地按住扣锁,灵活而快速地重新系上,刚系完,放在胸侧的指头一顿,突然给原样解开了,紧接着一连串全给解开了,三下五除二把棺材卸了,横撂在地上,迫不及待地重新弯下腰,眼睛瞪大,观察着这个莫名其妙的、神秘的、深深陷在草垛里的东西。
是人吗?真的是活人吗?还是偶人?
应该是雕像吧!
啊呀,陷在草垛里的样子,好像被铸进水泥墙里的尸体呀,浮着一面身材在墙上。好像丢在城墙脚的弃婴啊!没有人要了吗?
皮肤摸起来好嫩,滑溜溜的,冷冰冰的,大概真的是死了。
这地方还有死人哩!
背棺材的人很惊喜。
尸体的头发是黑的,眉毛是黑的,裹的衣物也一概是深浅不同的黑。皮肤洁白,但裸露在外的面积很小。
长袖连着手套,长裤束在皮靴,唯有两撇挺括的高立领,簇拥着大理石般冰凉的脸庞。
孔窍内没有一丝活动的气流。
背棺人蹲下,把【手电筒】放低,离近了,照得更亮,白光像舞台射灯一样单独笼罩住那颗头颅,使它呈现出一种分明的、建筑物一样的美丽。那眼睛,尤其是眼睛,说不出来的美妙,尽管是闭着的。
那眼窝的凹陷,眼皮的鼓起,交汇处无比细致俊气,像小山峦,不知这点微妙起伏怎么就这么勾人。想象那眼皮是因为含着一个活眼珠而鼓起的,更令人激动。眼尾还有个小回沟,像一层淡褐的阴影洒在下眼睑,专门用来蓄泪一样,显得很温柔,很可怜。
一想到这双眼睛永远不会睁开,背棺材的人心脏微微发痛,又难免欣喜。
这么沉醉欣赏的时候,背棺人心里很受折磨,无论如何,这是个男人的模样,被一个同性吸引成这样是很令人毛骨悚然的,他鸡皮疙瘩没停过。不过想到这是一具尸体,背棺人又觉得好受了些,笑逐颜开地依次亲了亲那对眼窝。
一上手,背棺人就发现尸体上套的衣服不简单,之前肉眼看着只能看出来裁剪不简单,修身到这种程度还全是方便活动的设计,需要的不仅仅是量体裁衣,还有战斗目的,现在一摸,材质更是专业,有一种布料和他的袖标摸起来一样,不过它的是黑的。
看看这手套,光是手心就用划分区域了五六种布料!虽然很旧了,指尖和指关节有严重磨损,手背还有划痕,背棺人也不嫌弃,两只都剥下来戴自己手上了。
“啧!”
有点小。
看着自己手指间的蹼和套在掌根上的袖筒,背棺人不舍地把手套脱下来,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收进口袋里,然后又拿起那双已经光裸的手,继续把玩。
从指尖摸到掌根,背棺人的手指贴着尸体的手腕插进左袖口中,顶开魔术贴,一愣。
没有红手环。
撕开右边,也没有。
背棺材的人捧着两截光滑干净的手腕,如同被惊雷劈中。
这不是一具尸体!甚至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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