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照影

厢房外的舞曲已经到达**,鼓声辅以笛声和鸣,越来越急促。台上的舞女浑然不觉,她手臂上的长巾轻盈,如轻云逐飞鸿,落花赋流水。

藤蔓似将人的心越缠越紧,舞步也越来越快,一朵朵花蕾初绽、盛开、坠落,此起彼伏的叫好与喝彩将舞台上的人淹没,暖黄的烛火之下,绿漪整个人都镀上圣洁的光芒。

“砰——”

随着瓷器碎裂的声音,三楼的厢门被重物突然砸开,这声响很快又淹没在人群的喧嚣之中。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宇文炽迅速起身,将赵平之拦在身后。

不多时,上来一个奉茶的小厮,额角挂着汗,见到出了房门观察情况的二人,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赔礼道:“今日楼中不知怎的出了蟊贼,被发现后慌不择路窜上三楼,惊扰到贵客,属实不该。”

小厮擦了擦汗,对一旁低声呵斥:“还不快将人送去官府!”

赵平之站在栏杆前,循声朝楼下望去,果然有一布衣男子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押解着出门。只是众人都只顾着看高台上的舞娘,并无多少在意。她欲收回目光,竟又瞥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所有人都在盯着舞台上的人,独独他逆着人流向坊外走去。

不是错觉。

太像了。

赵平之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追逐那道背影,更没有时间思考该给宇文炽怎样的回应。

——她追了下去。

宇文炽被留在原地,房间里只剩下女子方才靠近时凛冽的香气。

“咚——”

胡旋舞已近尾声,鼓声陷落,舞蹈戛然而止。丝带飘飘垂落,高台上女子的面纱随之被风吹落,绿漪站在舞台中央,露出雪肤花貌的一张脸。

赵平之无暇欣赏。

她在人流中艰难前行。众人的喝彩声被逐渐抛之脑后,直到平康坊的尽头。

月色苍茫,寂寂清辉映房舍幽光。少年陡然停下,赵平之看见了那双前世今生无数次曾出现在自己梦里的眸。

那张和梦里毫无二致的脸。

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

“姬澄。”

她的目光从那双眼睛逐渐下移,一直到姬澄手中的剑柄上。剑锋离她不过咫尺之距,裹挟着料峭的寒风,他的剑指向她。剑身泛着的银光,几乎刺痛她的眼睛。

“你是谁?”

他语气很冷,神态防备。

赵平之记得,第一次在邙山见到姬澄时,对方也是这副模样。少年伤痕累累,伤重到几乎不能动,看见自己时,如同惊弓之鸟,下意识握紧手中的剑。

“我是你的师姐,大周的靖安公主,赵平之。”

姬澄注视着她,像在确认她话里的真假,手中的剑始终不肯放下。

但很快,他便反应了过来。

“说谎。”

“公主金枝玉叶,怎么可能与我一乡野之人有所勾连?”

他的目光在赵平之的面庞上停留,赵平之也在观察他。前世赵平之起初得知姬澄跳崖身死的消息并不相信,可惜直到自己毒发身亡,都再没见过姬澄、听说过姬澄的消息。

那样执拗的人,若是活着,怎么可能和她再无交集?现在看来,或许他们之间只是,差了一点缘分。

他不记得她了。

赵平之知道自己明明该高兴,高兴他忘记了他们之间所有难堪的、不安的过往,可最后一丝希望破灭,赵平之蓦然发现,他们之间的从前,也就此灰飞烟灭,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了。

赵平之不知道该庆幸还是难过。

她压下心中略带酸涩的情绪,解释道:“你的剑不会骗人。”

“剑上之花,出自我手。”

姬澄注视了她许久。

他的手指在剑身摩挲,周身紧绷的杀气也渐渐消散。他的瞳孔很亮,生人勿近的冷漠散去,留下不谙世事的天真。

但他依旧盯着赵平之的脸,像思考,也像确认。

他有一柄剑,剑名无鞘。风吹得,雨淋得,溅过无数人的血,独独承受不了一朵花。

剑上那朵花。

本不该出现。

偏偏刻在剑上、亘在心头,风吹不败,雨淋不灭,不肯褪色。

赵平之知道,他信了。一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除非他想,否则没有人能碰他的剑。姬澄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但信任了谁,便会毫无保留。

少年掩去眼底的阴翳,看赵平之的神色逐渐变得温和,解释道:“一年前,我从山崖坠落,失去了一段记忆。”

赵平之想的没有错。怪不得前世她没有姬澄的消息,姬澄也不和自己相认,原来是失忆了。他如今在何处,回了荆楼,还是守在邙山?

百转千回之中,宇文炽赶了过来,看见姬澄,愣了一下,但很快转向赵平之:“殿下方才走得这样急,臣担心殿下安危,斗胆上前跟随。”

好在他们几乎出了平康坊,在一条小巷,位置隐蔽,无人发觉。

宇文炽认识眼前这一位。

几年前赵平之下山去河西,就是这位师弟为她送行。听青岩寺扫洒的小僧说,姬澄身受重伤,被殿下收留,殿下怜他身世,对外称他也是大师长空的弟子,以师姐弟相称。

匆匆一面如此深刻是因为,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的时候,对方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会扑过来将自己撕碎。而殿下望过来的时候,又变得温顺无害,眼带笑意地喊她“师姐”。

“他是本宫的师弟,姬澄。”赵平之向宇文炽介绍道:“本宫与他经年未见,久逢故人心中情切,倒是让将军担忧了。”

“无妨。”宇文炽骤然感受到一束阴冷的目光。他转向姬澄,对方竟主动朝他行礼,仿佛刚才的一切是错觉:“姬澄久居山野,亦闻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器宇不凡。”

宇文炽心中莫名舒了一口气:“既是殿下师弟,本将实应招待,方才情急之下跟随,委实唐突。”

有外人在,非说话良机。他不好提及方才厢房中的求娶,只朝赵平之微微凑近,隐晦道:“宇文一脉,静候殿下答复。殿下若有需,可随时传唤。”

姬玄站在赵平之背后,握剑的手,一滴一滴,流下血来。

他感觉不到疼痛。

看着他们旁若无人的耳语,想起前世,眼底泛起嘲讽的、浓厚的杀意。

这样的情绪转瞬即逝,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很快,他冲宇文炽露出了一个纯真的笑容。

“微臣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殿下叙旧了。先行告退。”宇文炽到底给了二人说话的空间,行礼告退后,朝朱雀街去了。

姬澄乖觉地等待宇文炽话毕,此刻夜色催更,本就空荡的小巷,只剩下他和赵平之。

谁也没有再开口。

赵平之不知如何开口。

乍见的欣喜过去,她的回忆也逐渐清晰。姬澄忘记了过去,可她没忘。被逼跳崖差点身死不是假的,她该如何解释,杀他非自己之命?

下一秒,她察觉有人在轻拽自己的衣袖。

如同找不到方向的雏鸟,姬澄看着她,面带窘迫道:“我初来长安,无处落脚,亦无亲友。今日受了些伤,本不该叨扰师姐,可是——”

他扬起手臂,给赵平之看鲜血淋漓的伤口,似被什么深深嵌进过皮肉,深可见骨。

“可否叨扰师姐,带我先行包扎?”

赵平之没有计较他不合礼数的称呼,她本就于姬澄有愧,又如何拒绝这样的请求?

……

白天的永宁府,因身处繁华,显得寂静空了,如今四下俱寂,黑夜勾勒出庄严的轮廓,倒透露出几分皇家的肃穆。

这不是姬玄第一次来这座公主府。曾几何时,他也在这样深沉的夜里,攀上这座府邸。看见她和宇文炽,笑语晏晏、情深谊长。

姬玄坐在屋檐上,手心里是一朵白梅。腰上的玉佩在雪中闪着寒光,缠绕的花枝与纹路连成一体。他合上掌,细细磨磋着,梅花洁白的汁液在手中化开也浑然不顾。

他的手臂上还缠着绷带,血迹渗出来,与那抹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不在意,嘴角扬起讥讽,将绷带拆下,烛火下的眉眼又浮现在眼前。明明寒淡如孤梅冷月,抬眼过来时却清波流转,烛光在她秀丽的轮廓镀上光晕,似冬日提灯照雪,说不出的温柔韵致。赵平之像很久以前在邙山一样,为他包扎。

她的力度很轻,仿佛自己是什么珍贵之物,细心上药,将伤口一层层包裹,一边话却不停:“我知你习武,难免有磕碰。可这身体,也该爱惜着些,究竟是谁,能将你伤成这样?”

她也曾这样对宇文炽温柔低语吗?

赵平之明明要杀他。可他到了面前,她却装作以前什么也没有发生。姬玄觉得自己的思绪乱成一团,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不知道上天为何要安排这一场重生。

但他知道,赵平之一贯虚伪又狠心。

他看着还在流血的伤口,心中居然有了一丝快意。

没有谁能将他伤成这样。

除非他自己。

她要嫁宇文炽。

他偏不让她如愿。

宇文炽:装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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