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来,魔界南境,烛照畿辅,渐渐邦国林立,广纳半界魔民,熙熙然一片升平风光。
地处中原的嬿婉亦算清宁,国民时有南来贸易游览,因之华容婀娜,还常引得南地少年追随而去。
然魔界东北,东埠境内,却是一番全然不同的景象。
天魔爰秋受一班奸佞唆摆,不节用度横征暴敛,以致民生凋敝。国民起心南迁,其风未兴,已为爰秋所察,即令锁国。并用重典,凡出逃者一经查实即诛斧钺,阖族籍没。一时间,东埠国内风声鹤唳,其国事也渐不为境外所闻。
然不过百年,东埠国卫劫掳过境商客之说竟隐隐流传坊间,君上闻之不悦,却也未有动作。
又百余年,一事突发,激起三界哗然。却是东埠前御殿总领锱铢鬼君,经由一位巫医远亲递出一封血书。
书中极诉鬼君祟污其贪墨,无鞫无署,充没他阖府资财,又哄其子借巨资将他赎出囚所。后因财用俱没,无力偿还,竟逼全族为奴抵债。其子刚忿,为护子女出逃竟被生生打死,抗拒之长孙也被当街戮杀,其余族众俱入贼手。
书末乃言:“祟贼诛戮非己,丧心益悖,冤谋无辜,狂佞背主。此贼之恶天地难容,不诛何以告血海!不诛何以安民心!不诛何以复王道!”
君上为此事踱步至深夜,翌日手书一封着赤方妖君送往东埠。不想赤方妖君巳初起身,申时才回来,面色微愠。
其时我在南斋,正要回避,君上却已叫了进。于是我只好在一旁侍立,也听了赤方妖君的禀报。
原来君上修书乃命爰秋魔君杀祟正风,重开国门。爰秋君上接了信,面上半晌地青红交错,却是一桩也不肯。
赤方妖君等到回复,一笑便走,行至宫门却被汴仇妖君拦下。他央赤方妖君稍候,自己复入宫中。
约莫顿饭功夫,才又见他洋洋出来,当即点兵杀去祟府。再出时衣袍浸血,笑请赤方入内,验查祟尸。
又巧言如流道,东埠已于数年前新颁诏令许国民远游,并无封国之说。至于国主派卫军于国境驻守一事,却为防贼寇滋侵,实是保民之举。另祟贼奸狡,竟将东埠上下尽蒙蔽於内,不知其罪贯盈,幸亏琰烑君上提点,才不至酿出大祸。既他伏诛,还望两国和睦勿受此等末节之扰。
君上听罢一声烦叹:“也罢,只望这回敲山震虎,能让东埠上下有所收敛。”
我知君上近来心烦,非为此一事,也为民生,也为鬼魔。民生事冗且不说它,那鬼魔自西邙山逃走后,就如石沉大海,踪影全无,凭君上几百年来撤换三任监缉使,竟无寸功。不过这些国事自不到我来烦恼,仍外出嬉戏如旧。
奈何喜乐的时日总格外快些,两百年恍如一弹指。
这一年又逢望衍,典礼才过,我心底还留着欢欣的余波,忽闻嬿婉遣使入宫,来请君上赴宴。
这是嬿婉的习俗,每次望衍礼后都会在城郊别宫设一芳菲宴,使国主阅览初成佳丽之余也玉成些婚姻,不过此宴还从未邀请过他国国主,此次却不知为何破了例。君上受邀,略一沉吟便应承下来,三日后乘着赤方妖君前去赴约。
谁成想一宴便宴出了事,君上回来后心神不属,不几日,竟又去了嬿婉。
这回却带回了个明眸如水的海棠花精。听闻这花精名唤嘉和,乃是嬿娘新认的义妹,但凡管弦无有不擅,又精调香,姿才艳艳,风情无双。
是夜,长吉宫中一宫主殿终又燃起灯火,不过一月,那宫前匾额都从越鸣改作了嘉祥。
自我入宫,宫中便多怨妒,成仙后愈发变本而加厉,此刻这千万眼风全化作了窃笑,不过他们怨妒时我不在意,窃笑自也不觉萦怀。
不过故我几日,却在面君后伤心起来。胸中似梗块垒,心绪郁悒,隐隐惊疑。
尹玗故作轻松道:“不必当真,此举不过为安抚嬿婉。” 我却知道君上对那个嘉和,近日新封的小君嘉是真心顾怜,连谈起目中都泛着一股热切。
嗬,何怅何惘,岂非从说书先生处一早便知琰烑魔君风流不羁,情史不尽!
我来烛照千载,于他不过弹指刹那,又算什么?想委屈地大哭一场,又想即刻搬出宫去,学无忌仙君也在城里置宅,奉诏入宫。
但次日申时再见,却又诸念全消。舍不得,看不够他眉目,听不够他柔声细语,连他身上暖阳之气亦早成习惯。
此一误便是两百年,于我心中,竟好似长过之前千年。宅子早已盘下,离宫之事一推再推。素日更是一改常态,寄情修行,绝少出宫嬉戏。便是尹玗,见我无心,亦少了来寻我笑闹。
而这二百年里,小君嘉的日子居然也不好过。烛照民风如火,素来不齿嬿婉的风流,她又年少而得君意,连我当年作个君侍都引出那许多怨妒,可想而知,她私下要被如何议论。
且因她年少,宫中掌事者仍是御殿总领,宫侍们待她便更不精心。此外,无忌仙君、赤方妖君等一班重臣不知何故也不喜她,使她在宫外也没个依仗。
眼见着海棠初绽,便遭风雨,那一团娇俏俏、嫩生生的烂漫淡去,她春水般的目光在望向君上以外的地方也渐刚硬起来,滑过我时更是如蓄流冰。
其时我心绪厌怠,相援相害两无意,也不过漠然回望罢了。
只是这般相安不得久长,两百年后,一日天阴不雨,我正在静室演习《入水心记》上一招“雾影杀”,一个和尹玗要好的小宫侍忽然闯进门来,惶然道:“朝浦仙上,瑞雪惹了大祸,小君嘉要拿他严惩,您快看看去罢!”
我一惊,忙问出了何事。原来瑞雪素日便爱往后山跑,这日和几个小宫侍又在山上淘气。一时饿了,捕了只常见的大火鼠充饥。
不想食不及尽,嘉祥宫的宫侍们赶来,见到皮毛吵嚷出来,方知他们捕的竟非火鼠,却是君上新送小君的乘黄幼崽。
乘黄乃是西海异兽,素有祥瑞之称。未长开时有些似大火鼠,长成后形如巨狐,利其主。
因是君上所赐,小君更是异常宝贝。本要养来当坐骑的,这日不知怎的偷溜出了嘉祥宫,跑到后山,又阴差阳错进了瑞雪的肚腹。小君嘉如何肯依,自然着侍卫锁拿瑞雪。
我听罢心下一片冰凉。我竟不知君上几时送了只乘黄给小君,亦不知如夫诸乘黄这般稀罕的异兽,君上还送出过多少。想想又觉得自己好笑,既送得我,岂不更送得小君,自己在恼些什么。
一面乱想,一面忍气赶往嘉祥宫求情。却在宫外被几个宫侍拦住,皆称待处置了瑞雪,小君自然相见。
我惊怒交加,又自知并非几个大宫侍的对手,只得不顾宫中禁令,掉头御行强闯入南斋。君上本在偏殿午休,被我惊动,问明缘由,道了句胡闹,便起身去了嘉祥宫。
我跟在君上身后,一进嘉祥宫便看到血葫芦般的瑞雪,正被一个粗壮侍卫拖着朝一把大斧行去。
登时暴怒,抬手将那侍卫震飞,右手凭空一抓,“嗖嗖”连响,一排冰锥直追那侍卫而去,自己飞身上前,将瑞雪护在怀里。
君上蹙眉,拦下冰锥,紧接着肃容一顾,阖宫请安的、叫屈的、惊呼的一齐跪倒。
君上先斥小君莽撞,雷厉风行地惩处了看守乘黄的几名宫侍,又命我带瑞雪去寻无忌仙君疗伤,便叫了散,显然不欲声张。
自己揉着眉心扶起嘉和往殿内行去,一路低声劝诫,语音谆谆一如往日我犯错之时。
我心上两百余年的犹豫顿如烟消,望着二君身影释然一笑。随即抱起片刻间已现出原形的瑞雪,疾唤宫侍去寻无忌仙君来碧晖阁。
几日后,我趁着应召,自请出宫,说已托仲炦在宫外寻了房舍,想和瑞雪搬出去住,免得在宫里言行无状,冲撞贵君。君上沉默片刻应允,而我心中悲喜难辨。
离宫之初,筋疲力尽,只觉缺东少西,处处不惯。谁知数日后,心绪渐宁,竟隐约生出几分轻松之感,兴许这二百多年也着实是磨够了。
又数日,更是知晓了宫外居住的好处,想去何处抬脚便走,无须谁恩准,亦省去许多虚礼,仲炦还能不时提着两壶老酒、一篮海陆肴馔与我们从日落饮到中宵。
离宫后,君上传召也少了许多,我便又捡起旧日之好,去茶坊一坐便是半日。只如今已不为听书,却喜欢在一众妖灵里染些烟火气,谁与谁争座,东市大娘又当街抢女婿,街尾新铺开张,听一听,心便似乎落到了实处。
这日,我出了茶坊正要回家,忽然余光瞥见一道寒光,当下想也没想,灵力瞬间在身后凝筑成墙,却仍阻不住利刃入体之声。
激痛中向前一冲,顺手施展出近日苦练的“雾影杀”。一时水雾弥漫,银色光箭如隐如现,灵蛇一般从围拢上来的数名刺客颈中锐啸而过。
我正杀得兴起,忽觉身上一僵,眼前一花,暗道声:“不好!”,忙向前疾冲,撞入围观的妖灵,在惊叫声中翻滚着倒地不起。
再醒来时,已身在无忌仙君府上。听仙君说我这回所中之毒有些凶险,已经昏睡了月余。又询问我与东埠汴仇是何冤仇?
我一惊,想起小瑞鳖之事,敷衍道,可能少时失察,在东埠无意中得罪过他。又向仙君打听,可是汴仇雇凶当街杀我,现下凶徒何处?
无忌仙君道,我遇袭后,君上惊怒,着赤方妖君连夜鞫讯几名刺客。刺客受不住刑,招了便是落草在故为善城的那一窝强匪,近日受汴仇妖君之托来烛照杀我。毒也是汴仇妖君所授,并再三申明必要涂于刃上,经仙君查看,那竟是天下罕见能毒杀仙妖的鬼岩草汁。
幸好上次为救息微,无忌仙君自巫贤处求来的仙品清血藤还没使完,不然我能否捡回命来还是五五之数。
我心下惊疑,何以这般凑巧,我方离宫,数千里外的汴仇便雇凶杀我。也不知这位汴仇妖君是几时认出我来,又如何按捺至今。
转念不免苦笑,惭愧,惭愧,我失宠离宫的消息竟都传到东埠去了。
仙君欲言又止了片刻,还是道:“小朝浦,可知君上都为你做了甚事?以后可要好好孝敬阿翁。” 我心中奇怪,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
仙君一叹道:“君上听罢回报,只身直奔东埠,连诛爰秋、汴仇、焦土一众。回来就入了圣阳殿闭关,留话千日后出关,怕是伤势不浅。”
我闻言如遭雷殛,惊坐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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