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村口,只见那女童拖着凤鸟蹒跚行到一户棚屋前,弯腰抄起门外一把石刀,随手比划了两下。
凤鸟不甘就死,一面放声长鸣,一面挣命要逃。但翅足受缚,哪里走得脱,被女童一足踏住尾羽,徒染一地斒斓。
我见他两个难分难解,上前一手抱开女童,一手提起重琏,朝女娃笑道:“吾闻此鸟啼啭如乐,欲豢养自娱,不知可否以金相易?” 女童一惊,惕惕觑我,也不答话,闷头又来夺鸟。
我本欲留金而去,却见她一头污血,目光狠厉,一时怜悯,暗中施术将重琏血一止,又递还给她。趁机问道:“你捕这鸟来作甚?”
见我还鸟,女童颜色稍齐,搂着鸟不放,半晌方蹦出一句:“阿娘亏空,须以山鸡进补。”
我闻言一怔,继而大乐,偷觑重琏,却见他目中熊熊之焰几要破体而出。强忍笑意道:“若吾另捕一山鸡换” 顿了一顿,“此山鸡,如何?”
女娃不解,满目狐疑。这时棚屋里忽传来几声嗽喘,一妇人嘶声低唤“二妮“,女娃应声怀抱重琏匆匆而去。不一刻,却又走了回来,推开掩门的草席,绞手垂目地请我入内。
我迟疑着入了屋,见这棚屋四壁漏风,地上横七竖八也不知甚物,酸腐气冲鼻。迎面独安着一张土炕,煤灰的铺盖也早翻出内絮。一干瘦妇人侧卧其上,已病得看不出年纪,头发枯黄,面容槁腊,浑身上下也只有目中还透出丝活气,眼见时日无多。
妇人望来,似欲起身却全无力气,我忙摇手道:“娘子不必多礼,躺着吩咐便是。”
那妇人费力道:“女郎自何处来,往何处去?” 我只好将糊弄药童之语又重复了一回。
妇人倒了半晌气,恳求道:“妾命不久矣,只悬心此女。女郎出身富贵,可否,可否收留小女,她虽粗笨,手脚却勤,权且充作使婢,也是女郎功德。” 女娃听闻这话,吓得扑在她娘身上嚎啕大哭。
我也一怔,奇道:” 这话从何说起,娘子又怎知我出身富贵?”
那妇人方才言语了一番,此刻气已虚了,断断续续道:“便不提,方才,女郎欲以金易鸡,此刻妾亲见了,女郎面如霜雪,手无重茧,尽可知矣。”
好明白的妇人,我心底惋惜,又问:“娘子何不托付亲戚照料。” 妇人挣扎着摇了摇头,指着叫女童说,女童不肯,被那妇人一瞪才道出原委。
原来女童父祖皆亡,家中只得姊妹两个,亲戚寡情,见他门里无丁便来收地,娘仨只得靠她娘织补度日。谁知自去年起,她娘因连年困顿染上痨病,不得已,将阿姊远嫁,换得些谷米财帛。到得这月,谷米将尽,阿娘却仍不见好。
妇人挣扎着又道,她病已成疴,恐怕今春难过,二妮相貌有缺,脾性又不讨喜,婚事无落无着。眼看自己大限将近,心焦气苦,正没奈何,朦胧中听到我门外言语,便想求我收留,免她荒年饿死。
说到伤心处,那妇人抖着手轻抚上女娃癞头,娘俩抱头痛哭。
我柔肠大动,叹道:“何至于此!吾向日出海,屡有奇闻,知深山之中有一仙草,专治痨病,无不效验。可巧途中见着一株,因地势甚险,亲友亦无此疾,故不曾去采它。此刻既关娘子性命,吾这便寻来,充作此鸟之资。”
娘子将信将疑,我却不再多言,嘱女娃替我好生照料重琏,半真半假道,若我明日回来不见了他,娘子再不可活。唬得女童瞪圆眼目,捧着那鸟立不也是,坐也不是。我一笑出村,驾起云头,却往蓬莱飞去。
蓬莱亦在东海,早年间为木神泰皇之居所。
泰皇神游,门下的一班仙君仍留在此间延宗续派,向被视作仙门重地。我昔年烦闷欲狂遍游四方之时,亦未敢踏足,岂料机缘凑巧,今番却为一凡人来到此处。
这山中昔年亦很有几个厉害道君坐镇,不过此番醒后却少耳闻,也不知如何了。犹记昔年大凡医经药典,盖言此地瑞气盈而众灵秀。上临瑶台飞瀑,下依甘醴芳洲,山中密林横雾,琼花粲粲,珍禽翔天,异兽遍野,金丹玉英无所不有。
其中有味紫芝,最是补气凝魄之圣品,我思量此物或可救回那妇人性命,便来撞撞运道。
一路穿云破雾来到仙山,天已尽墨。运目瞧去,只见云海深处灯火点点,应是仙府所在。但山足并着几面侧峰却无结界,现出些许落魄象。
我避开巡夜仙灵,自山足向上搜索。好半晌,才在半山腰一株枯死的老树根上,瞧见一小丛紫芝。紫芝喜阴,生于落叶衰草中,甚难分辨,若非我目力卓绝,险些便要错过。
紫芝既得,我眉峰一展,纵身一个筋斗便要翻出蓬莱。不妨林中雀鸟嬉闹,黑暗中猛蹿出一白影,与我正正撞到一处。
我脑中“嗡”的一响,心险险跃出口中,一眼望去,却是只白鹤。这鹤戛然厉鸣,巡夜仙灵登时戒备,纷纷擎出法宝呼喝而来。
只听远远近近的锐器破空声,我汗毛倒竖,硬将身子凭空一坠,间不容发地沉入海中,一时间狼狈至极。心下暗忖,今时不同往日,三界仙鬼各个法器锃亮,我好歹也该去寻些金铁,炼一二趁手法器充充门面。
且行且思,半日间,兰溪在望。我想起那只半死不活的凤鸟不由头痛,忽而灵机一动,以障目之术假作衣衫染血,也不辟水,仍穿着半湿半干的衣衫冲到棚屋门前。定了定神,才伪作趔趄扶门而入。
时方破晓,屋中二人却都不似即醒,妇人正摩挲着女娃絮絮低语,见我回来,一齐灼灼望来。
我一笑致意便拿眼去寻重琏,只见那鸟儿身下垫着层厚干草,仍自昏睡,不由蹙眉一叹。
水火相克,重琏三日还不见好,我又不可为其疗伤,难免心急,寻这紫芝一半是为娘子,一半却也是为他。旋即摘下一大株交给女娃,仍将几株小的留下。
待嘱咐了女童如何煎制紫芝,我便抱起重琏欲走。重琏在我开口之时已然苏醒,这回学了乖,见我来抱,只微微一挣便不敢动。女童却一把抓住我衣襟,急切道:“女郎且留步,阿娘……若……。”
我了然截口道:“我要作养这鸟,一旬之间留宿此地,若有烦难,可于村外荒谷中寻我。”女童还待再言,我已在她肩上一按,举步出门。
回谷一瞧,不知当笑还是当叹,那凤鸟经此一难,凤冠歪斜,羽折毛摧,委实可怜。我携他在大石上坐了,先解草绳,又将紫芝摊开,随意交待了两句,便仰面一倒,摊在石上出神。
春风缱绻,来去温柔,我阖目吐出一声喟叹,竟昏昏睡了去。
醒时,时已近暮,凤鸟却未逃走,反偎在我身旁假寐,我醒来一动,他也醒了。我心下惊奇却不好直问,见紫芝尽去,便问:“可见大好?”
果然凤鸟已能口吐仙言,却反问我:“与吾一道的几个仙君汝可见着了?”
我原料想他定要问罪,连身上伤处都作定了等他。闻言一愣,怪道他一直要走,倒是我疏忽了。不觉回道:“我见几仙君在前,见殿下在后,他们被一浪头裹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大约要灌上几口咸水,性命却是无碍。”
他舒下口气,却无端扭捏起来,半晌才道:“敢问尊驾名讳?我受尊驾活命之恩,必当厚报。”
我摇首道:“殿下不须挂怀,机缘凑巧而已。”
他亦摇首道:“即便东海之事可说凑巧,蓬莱紫芝却非常物。” 我料想瞒他不过,分辩道:“是了,我见那娘子可悯,殿下又不见好,便夜入蓬莱盗取了紫芝,否则如何弄出这一身伤来。”
忙将幻化出的伤处一亮,望他顾念这伤,不纠我擅闯仙山之过。不过显然无效,他犹豫半晌仍道:“我有一言要劝尊驾,人寿天定,切不可徇私而改。”
我淡声道:“殿下这话我却不懂了,难道便只救得你,救不得娘子麽?”
他语塞,半晌方道:“罢了,今次我只作不见,但汝切莫再闯仙境,亦不可再干涉凡人命数,天条森严,触之有惩。有些汝禁得,有些汝却禁不得。” 我察觉出他一片好意,虽不以为然,也顺口应了。
半晌,他愈发见好,倏尔化出神形,那新荔面儿鸦青发又勾得我心魂一动。我别过眼,从石上跃下。
他自顾自调息一回,方道,今日已晚,权且歇息一夜,翌日随他去天宫受赏。
我心道,难道还要天帝封我个天官作,念头一生,平白打了几个寒颤,摇首道:“我这等山精野灵放肆惯了,禁不得天规,登不得上界。殿下回去也不必提我,你救我在先,我救你在后,一报还一报,只当两清了罢。”
他显是从未听过此等狂言妄语,怔然半晌,叹道:“汝倒认真放肆,如此倒也自在——” 言辞间神情莫测,似欲言欲问,却终不曾开口。
是夜,谷中,篝火旁,我与重琏围坐烤食白鱼。重琏问我些东海风物,我随意作答,因心下仍惦记着冶炼法器,亦问些仙家法器之妙用。
他言辞有物,我追忆旧年,渐渐有来有往,我也一时忘了仙魔二界深仇,同他谈得兴起,更从树下掘出私藏老酒,举瓮畅饮,指点山川风物,不想重琏酒量却浅,不过半瓮,两颊已飞上一抹薄红,眉目却愈发盈盈。
他一扬手,不知自哪里翻出一把大勺似的乐器,抱在怀中,信手拨弄起来。只听一股柔浑之音凭空低徊,漭漭凉凉。
他道,这是人间乐器,于草原上代代相传,他几百年前下界捉妖时过耳不忘,回到天宫后用乾坤镜偷师学成,时而自娱。
我闻言细品去,也听出些意思,却顺着那连天长草,如风骏马,奔雷大河,忆及与我在潢水边猎狐射兔的瑞雪,忙假作不胜,垂首以袖掩面。
乐声磅礴,渐转慨慷,我心神激荡,抬首道一声:“好曲!” 扔下酒瓮,拿起烤鱼的长枝随乐舞了起来。乐声荡兮舞矫厉,篝火明兮夜未央。
一夜间,我与重琏笑闹由己,好不快活。而他在篝火旁浅笑拨弦的形容,入了目中,竟就存于心上。
一点浪漫,入眼存心。春风暖,正当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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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花燃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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