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摊开的行囊又束在背上,我不顾天色将晚,起行西去。
纵知此行万里,旅程劳顿,兀自雀跃难言。
行不数日,越过巴蜀一猿愁鸟畏的峥嵘雄关,便算入了西荒,景色也渐荒凉起来。除去零星胡杨衰草,便是遍野灰黄,风一起,沙尘漫天。
越向西去,风沙越大,尘满面,目难睁。这一日我正在闷头御行,忽觉迎面刮来的沙砾中混着一丝淡淡草木气。
搭手远眺,一湖遥遥潋滟如镜,青山莽莽照影而来。当中几峰甚高,时已近夏,山巅仍有残雪,恍如一轴 “雪岭融碧崖飞瀑,轻云袅袅上山腰” 之绮卷。
我足下一顿,身上愈发腻痒起来,当即拨转云头,欲下湖沐浴修整一番。
行到近处,却见那绝顶之上金光璨璨,元气流布。凝神观望,心中喝一声彩:金甍凌虚,浮栋栉比,焜耀绝域,绵亘百里不绝,好一处仙都灵乡!
恰有一鸟灵在侧,询而知,此山有名为玉,乃是西方之主,西灵金母之所治。
心下嘀咕,五方五老向以天为尊,俱居天上,这位如何却住到下界来了。却也不以为意,仍往平湖去了。
湖中之水便由山巅之雪灌注,净极秀极,我不忍别,流连一日方去。
至晚,终于行至沙海,我一眼看罢,不由木立当场。
此地早年间我亦有造访,那时山有巨木,水行林间,只在极西处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沙丘。因此即便夔牛不愿多言,我亦不曾逼迫。
哪知此刻极目千里,黄沙仍是无边无际,心下暗暗叫苦,这妖界不容于仙界,又近金母之宫,防备自然较夔牛处更严密千百倍,一城一邦隐匿其中又岂易寻。
一面叹息,一面却仍降下云头,以水箭开路,逐里搜索。
大漠果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沙丘竟可随风而走,往往一觉醒来,身遭模样大变,连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更遑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这等谜题。
我在此一耗十数日,一无所获,却渐觉头昏神乏,业力溃散。
终于醒过神来,此地匮水,终年无雨,白日里烈阳如火,风沙炽腾,夜晚也不见一丝水气,乃是天生克我之地,耽搁越久,只怕情形越糟。
欲走却又舍不得,唯恐我一去,妖鬼便出城来。
在沙中又直勾勾坐了三日,委实支撑不住,脑中止也止不住地乱纷纷掠过附近水源。
刚决定入了夜好歹得去榣山歇歇,那榣山虽然亦见斑秃,且还有一二浅溪,便瞧见沙上一大片黑影疾如掣电,往大漠深处去了。
我手搭凉棚极目而眺,那沙上黑影竟是天上团团祥云所投。云上数百天兵肃容端立,刀兵如雪,身披银绛两色盔甲。我一跃而起,身不由己地晃了两晃,才尾随祥云而去。
片刻后,祥云陡然一住,寂寂无声中,一物兀的由云端掷下。
穿沙而下,如若无物一般,却不知在地下撞上何物,“咣”的一响,又弹了上来。云中一召,此物旋之即回。
我在它旋回之时方才看清,那是一股式样奇特的乌金赤纹大杵,忽然便想起一物来。
当年为查取相古法,我亦曾翻阅过不少嬿婉残卷。一册武经中有载,国之初,一鬼君炼器成痴,临终竟以鬼族秘法炼成一乌金魔杵,据传此杵亦实亦虚,专克结界阵法,炼成时血光三日不散,百姓深以为异。
嬿娘得知,以观瞻之名借去鉴赏。那鬼君不久病故,秘法失传,这乌金血文杵也在玉府中安了家,成为嬿婉国宝之一,经书所述,约略便是此般模样。
此时,云上一声霹雳高喝,道:“妖族余孽,还不出来受死!” 那杵又从云中掷下,去势更疾。
这声音似曾相识,我绕到前侧一瞧,不禁大吃一惊。
领兵而来的有十数个仙者,打头二仙,一着银甲,轩昂高挑,星目蕴灵,一着绛甲,俊容凤目,却是本以为再见无期的重琏!
余者有男有女,有在滟飖谷见过的,亦有不曾见的,皆着银、绛戎服,敛容而立。驱使乌杵的便是当日在谷中着檀衣窄袖的汉子,今日一身绛色愈见挺拔。
只听又一声洪钟般的巨响从地下传来,黄沙随之一震,乌杵倒飞而出。
那汉子召回乌杵正待再掷,平沙上却忽生出一道气旋,沙逐风涌,顷刻间遮天蔽日,睁目不能。
猎猎腥风,转瞬即住,显露出二、三百妖鬼来,个个形貌健悍,凶相毕露。
我眼窝一酸,泪滚滚而落。妖鬼之中竟有许多熟识,而当中一个通身血气、妖芒冲天的,分明便是瑞雪!
只见他片甲不着,上身半赤,与南郜的疆圻妖君、南泽的上泓妖君并一目生的九尾孤妖被众妖鬼簇拥于前,俨然群妖之首。
昔时,瑞雪尚未行望衍之礼,虽常常故作老成,眉目间仍是一团稚气。此刻看去,骨貌皆开,上上下下刀削斧凿一般,飒然如铁。
当下觑着云中天兵,绰刀扯出一抹令我望之心惊的狞笑。他手中那刀也不寻常,刃弯而曲翘,十分古怪。
群妖却早按捺不住愤懑,一女妖嗤笑道:“仙界便派你们几个来送死麽?”
银甲仙者一笑,回道:“送死不敢当,不过是本君得知诸位竟屈居于鄙处地窟之中,心下不安,特请诸位移驾来我白虎宫中小住。”
妖众勃然变色,鼓噪起来。疆圻妖君面露不耐,一抖如血长枪,振臂呼道,“这小子狗头留给本王!众妖鬼听令,魔国万代,魔道永昌!来啊,随我屠猪杀狗!” ,当先跃起。
三王一声长啸,紧随其后。妖众口呼“杀!杀!杀!”,飒沓杀向半空,顷刻间万法齐发,真个是地坼天崩,一场恶斗。
我欲去相帮瑞雪,只是干熬了十数日,业力空虚,且除众仙足下之云,此刻竟无水可御。一面召唤着远水,直急得跳脚。场中虎啸龙吟,片刻间,便已黄沙蹀血,尸卧遍野。
不成想,这阵阵腥风汩汩血雨却惊动了一仙妖始料未及之事物。
你道何物,竟是摩罗坐骑,上古四凶之一,梼杌。
这梼杌本生于西陆极渊,生性暴烈,是天下闻名的凶兽。自为摩罗所驯,便羁旅于为善国中。
摩罗去后,也不知他在三界浪荡了多久,虽然惯作非为,却因无敌无友日渐没趣。一日返回西荒,不久成眠。本来他这般继续睡去,再过个百千载,许就在梦中作了古,不想这日仙妖大战,烈烈杀气却引得他由梦中醒转。
兀的远处隆起一个沙丘,转眼间,已如小山大小。沙簌簌而落,当中抖身钻出一头似猪似虎,却大如犀象的巨兽。
这凶兽显然腹中饥馑,口一张,涎水尺长,滴滴答答落入沙中。仙妖俱在局中,竟不察觉它为杀气所引,不声不响已到了面前。
眨眼之间,那梼杌向一仙君扑去。仙君正自御敌全无防备,听得风声回身便递出一剑,却蓦的眼前一黑。
但四周仙妖全瞧入眼内,顿时惊呼声响成一片,原来这仙君连剑带半边身子都落了梼杌巨口中。
略闻得“咯吱咯吱”几响,那凶兽竟就囫囵个的生吞了一个仙君。
本与重琏并肩立在云头观战的银甲仙君见此情形,疾呼一声“昴日星君”,舞起掌中倒钩尖刃的钩棒,直奔梼杌而去。
重琏却识得厉害,急命辛钺星君与高瘦文士速去天庭和西灵金母处求援,自己亦提剑襄助银甲仙君。
这时乌云方至,我忙现形闯入两军之中,以冰墙开路,向激战中的瑞雪行去。只觉耳畔风动,忙斜身一滑,将一个杀红了眼的鬼君推了个跟头。
行不几步,又觉身后杀气掩至,挥出一排冰刺,仍往前冲。
忽听左侧一声咆哮,竟是梼杌向我扑来。我就地一滚,才狼狈避过。重琏追梼杌而来,显是也看到了我,只是此刻不是说话之机,他一掌将我推得老远,转剑又向梼杌刺去。
梼杌却似着了魔般,一个甩尾抽飞重琏手中利剑,又向我扑来。我心道,莫非这凶兽久随摩罗出征,竟识破了我神隐之法,抑或是认得出神族气息,这才穷追不舍?
我不欲争斗,一面闪躲,一面拿眼去寻瑞雪。只见妖鬼趁梼杌与仙界纠缠的功夫,已经趁乱逃了大半,只剩几个妖王断后。
瑞雪似有所觉,忽一眼向我望来,目中顿生迷惘,便要举步而来。偏偏此时梼杌又至,我好不耐烦,察觉出一个破绽,立注业力入冰,一锥钉入那凶兽后腿便要甩脱它过来。
遥遥似闻上泓妖君疾声道:“你发什么疯,便是有几分相似,但你瞧不出么,她只是个珠灵!” 顿了顿,又道:“仙界的伎俩你经验得还少?快随我去接应妇孺。”
我匆忙回首,刚唤出声“瑞雪”,几个背影已然化成燕雀大小,转瞬不见。
重琏此时也觉出梼杌对我之敌意,不再将我推开,自己却在我身前护得滴水不漏。我心下气苦,想追瑞雪,又不知要再往何处去寻。万般无奈,只得暂且留下,希图先从仙界探听一番。
梼杌在众仙围攻之下,血汗并涌,渐渐难支,终于被重琏一剑穿颈,毙命当场。
不过仙界亦是惨胜,各种法器散落一地,或断或折,除昴日星君外,仍有四星君惨死,余者泰半重伤,尚有一战之力者仅余三四。
重琏吃了梼杌一尾,裤管殷红,银甲仙君胸甲尽碎,渗出丝丝血迹,天兵死伤更是不知凡几。
银甲仙君率先缓过一口气来,即命殓亡救伤,重琏却拄着剑,向我一拐一拐行来,嘶声道:“汝为何在此?三日之约缘何未赴?”
正说着,风中忽然传来阵阵铃音,如近如远,如冽如烈。
众皆举目,只见霞光大盛,两行执旛鸣鞭的明黄仪仗从东而来。
其后一乘金辇,四角悬铃,青鸾旋舞于侧,一二百名戎装女仙左右护卫着,飘飘缈缈向此间行来。
及至近前,天马齐齐一驻,四名窈窕女侍上前,两名唱曰:“西元九灵上真金母驾到,众仙家还不拜见。”另两名划开车帷,恭立一旁。
银甲仙君与重琏连忙率众参拜,只听辇中一女声爽利道:“快快免礼,老身来迟了。”
说话间,一华服女子探出辇外,赫然便是南泽战时那个骑虎女仙!
本章瑞雪出场,魔界故旧出场,金母出场,是不是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了 ^_^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蹀血黄沙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