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母今日另是一番形容,白袍犀甲九环带,英气勃发,杀伐之姿与南泽战时那个茜裙身影依稀又交叠一处。
孤身而来不怯反笑,一拔腰间金刀,对百步外的孟章神君淡淡道:“青龙族的娃娃也敢来玉山撒野,不怕惹家中长辈伤心麽。”金刀上无匹的杀意与血迹,激得千军一止。
孟章神君面色发青,正要张口,忽见山上旌旗摇动,呼剌剌冲下来数千仙灵,玉山大军赶来了。再无迟疑,掌中青龙画戟向下斜划,金饶立响,大军后撤。又对重琏吼道:“速破结界!” 自己回身迎金母而立。
几个天兵惊惶间不听军令,纵身一跃上了天,手中法器全融在金天阵里。还未去远,云中冲下一班鬼卒,将之尽数拿下,却是驻守丹翠林的南府军。
下面天兵一见,脑子顿时一清,怯战者论罪可不是除仙籍入轮回便罢,那是要上剐灵台的。一时间首尾互调,全军依令疾退。
青龙、朱雀二宫星君却以锋矢之形出阵,执兵护卫孟章神君左右。我心中称奇,息微算无遗策,败之如何竟也虑得周详。
重琏得令全不犹疑,擎出赤霄,却一把抛到辛钺星君身上,口中高呼:“辛钺星君听令,速破结界,带兵归天!” 自己拔出另一把佩剑返身向金母杀去。
辛钺切齿疾呼:“重琏!你给我回来!” 已然不顾尊卑。只是重琏身形如风,辛钺追之不及,只得运气于剑,冲到未遭围堵的左后方,全力破界。
我却无暇再顾,目露精光地瞧起了金母与孟章神君斗法。
孟章神君正值壮年,手中画戟舞得游龙一般。金母座下的白虎仙君以凶暴机敏闻名,仍险些在大戟一刺一钩下被削下片肉来。
金母不敢再托大,刀锋若电而去,也被横戟架住。却见金母左掌不停,金光隐现,一道滢滢碧气却先从青龙画戟上跃起,向金母颈项扑去。金母疾退,回掌一挡,道了声好,一震金刀又与孟章神君战在一处。
驭气成龙?怪道敢捋虎须。
我想起这孟章神君来历,略微出神。此君系出望族,家学渊源,而这望族说起来,与我还有些瓜葛,或许该说与我阿父还有些瓜葛。
此族祖上亦出东海,被我父收为坐骑。水神逝后,其族未出天界,在东天的朝云海中自立仙府,长居十数万载,自诩天龙一族。因代代离水而居,且不热衷与水族通婚,水涸生木,族中子弟渐多禀木德而生,术法亦由水系改为木系。
天庭起四象宫之时,为表尊崇,特将东府以青龙为名,宫主之位也由青龙族中翘楚,便是这位孟章神君接任。而此君也不负众望,与真武,陵光,监兵三君各镇一方,平乱降妖,成就一段佳话。
这些事中我自鉴真阁中见闻者有,从君上处得知者有,在天宫零碎听闻者亦有,也因此对这位仙君别有一种亲切。
一时两方混战,重琏冲上前来还没摸到金母一片衣角,便被两个腾蛇仙君截住,翊尘忙来相助。
忽然后心一矛飞到,却被不知从哪杀出来的紫阳真人一麈尾扫了开去。赤面星君与一狡妖放对,夕元十指间雾霭迷蒙,冰刃呼啸不停,
青龙、朱雀两宫与玉山、黄帝旧部一番争斗,直搅得风云失色,日月无光。金母口中虽命放矢,神色间却好似并不在意天兵死活,由着辛钺破阵放走了大半。
二宫众仙且战且退也到了金天阵缺口,孟章神君到底不及金母道法精深,已见几分气喘。金母忽然打一个呼哨,玉山攻势一变,愈见凌厉,转瞬又留下两条星君性命。
孟章神君见形势不妙,蓦然现出法相,龙尾一甩,将玉山仙妖掀倒一片,顿时几个星君冲天而去,眼看要逃生天外。忽听一声鸟鸣,几张金光璀璨的丝网由无名处罩下,将那些星君捆束其中,掉头又栽了下来。
我抬首一瞧,原来金母近臣青鸟族一直以原形悬停在近处树冠,并未出战,此时见仙君要逃,才抛出爪中金网。
金母身下白虎吃了青龙一尾,陡然发性,身形暴涨,也现出法相来。金母见状一笑,从白虎背上跃下,折燕一般落在地上。
也不去看那厢龙虎斗,目光鹰隼一般扫过局中。此处仙君已然无几,除去地上重伤的、网里捆着的,便只有重琏混身浴血,还在顽抗。
他脚踢二狡,才将夕元送出界外,一回身推开紫阳真人,又擎剑来助孟章神君。孟章神君在玉山围攻中孤木难支,龙身早已血迹斑驳,一见重琏挺剑过来,大怒,奋起余力将他抽上了天,连金母掌下一缕金光都没追上。
金母召回金光转手拍在青龙身上,青龙隆起如丘的身形倒飞出去,撞折了数株巨木后,终于倒地不起。
金母望着孟章神君道:“老身太久不在天界走动,当真是后生可畏。可惜,可惜了。” 目中露出惋惜之意,也不知是为没抓住重琏还是为孟章神君可惜。
我忽觉有异,回头看时, “笃笃”拐杖声中,一个年高的老母一手扶拐一手扶着个黄衣小丫头摇摇而来。
金母自也瞧见了,忙行上前去,亲自扶了,恭敬道:“阿母可安,中军目下如何?”
那老母颤巍巍道:“皆安皆安,中军嘛,” 口中一叹,拐杖在地上顿一顿,又道,“折腾了一日,大伙都乏了,不忙在一刻,先回山罢。”
金母忙应下,命青鸟、腾蛇留此坐镇,救治死伤,便自搀着老母,整军回山,我也尾随而上。
山门三重,末一重设有结界。金母运目在全军上下刮过两遭,才微微颔首,叫了声“钰儿”。
一青衣侍者应声出列,取出一物,金光璨然。其上有纹有字,但耀目太过,我勉强辨出个“西”字,便再不敢逼视,心知这怕便是“五帝令”中西方之令。
果见那钰儿施法,结界渐消,大军列队而入。我在两个精怪错身间亦滑了进来,一个鹿精若有所觉,疑惑道:“刚刚似有一道怪风,你可觉得?” 那一个却道:“哪里有风,你莫疑鬼疑神,天兵方才鼠窜而去,何敢再来。” 说话间渐行渐远。
我放眼望去,琼楼间仍是满目流金,花深木秀,但地上似多了许多奇门阵法。我怕泄露踪迹,不敢乱闯,随军前庭站定。
金母早已喜动颜色,高声命大排筵席,宴赏诸军。仙妖欢呼应命,各去更衣。一晌复来,一时间鼓乐齐鸣,宫侍如川。只是席上肴蔌备具却独无酒,只奉酢浆。
俟金母觞客,道不出三日,天兵必再来,彼时大胜再饮不迟。我有些不信,席上诸君却颇信服,共饮了手中酢浆。
金母饮罢落座,手一摆,丝竹乍起,众女飘然而至。娱戏始,庭上渐嬉笑不绝。兴许是乏了,并不见那老母出来。
夕阳才落,宫侍便在各处燃灯。灯火下仙宫夜宴之绮景毕见,只看:金殿巍巍摇赤火,皎月粼粼照娇娥,鼓乐镗镗横波引,觞下喁喁风不过。
众皆酣然,忽闻足音由远及近,停在庭外,不一刻,一宫侍疾步上前与钿儿耳语,钿儿亦至台上对金母躬身低语。金母微微颔首,命金乌劝客,自携钿儿、钰儿离席,步履声亦随之而去。
我追上去瞧,却是青鸟、腾蛇归来,后面还缀着一串生俘,全是封了灵力的天兵天将,孟章神君亦在其中。行至一个岔路,众兵拽着仙君向前,青鸟、腾蛇却与金母转向后殿,我忽然觉得玉山兵卒中一身影似曾相识,微微一愣间,金母已经迈步入了殿门,我忙也跟了进去。
殿中半明半暗,金母一面恭敬道:“山肴薄馔委屈阿母了。” 一面由着宫侍打起梅花帘,垂头迈入东殿。
那老母声道:“我儿,咱娘俩间便莫学天庭那些虚礼了,你这里若是山肴薄馔,那梨山之食还不成了粗黍糟糠。” 金母尴尬笑道:“阿母取笑了。” 仍行了个礼才在榻旁落座。
我从帘外望去,那老母正歪在榻上啖茶,意态十分闲适。忽然福至心灵,这老母便是故黄帝之母,梨山老母!
除了她,谁可将已化归各仙门的黄帝旧部齐集玉山,除了她,谁敢在此时与金母扯上干系,除了她,谁配受金母子侄之礼。可之前从不闻她要来援,这支奇兵金母如何布下?
金母先问青鸟、腾蛇今日战果,青鸟道:“我死十六仙、百又六十七精灵,重伤者三百有余,山魅、钦原耗损近半。寇左右军死三十一仙,俘一神君十五仙,死伤精灵皆逾千。”
金母闻言,意满而笑,道了声好,又问梨山老母中军情形。那老母似笑非笑道:“我儿神算,太阳神君恰在途中毒发,我等趁机将中军埋入黄土之下,且以‘搬山封土’之术将其困住。此术明朝方解,只不知到时土中还余多少能喘气的。”
金母连忙道:“劳动阿母,侄女惶恐。侄女知您与太阳神君乃是旧识,并不敢夺其性命。土下之物虽能迷乱心智,以太阳神君之能,闭关千年便无大碍。”
梨山老母也不答话,半晌,淡淡道:“老妇既来此地,不当有的干系便断了罢。” 我不明所以,金母却当即鬓角见汗,垂首应是。
梨山老母啜了口茶,又道:“我前日来得匆忙,咱娘俩还未详叙,今夜倒要亲热亲热。” 金母闻言,又连连应是,抬眼环顾殿中仙灵。
青鸟、腾蛇、钿儿、钰儿等众宫侍齐齐一礼,倒退而出。我忙附在殿门上,一动不动,待殿门闭阖,才又支耳去听。
一殿无言,半晌也无动静。
我疑惑着,不是要亲热麽,怎的都不作声,便听梨山老母喘息一促,拍案颤声道:“吾总不肯信!”
金母哭道:“阿母,我亦不信,但堽哥不能枉死!” 声音凄哀,我心中都是一颤。
帘外窥视,梨山老母亦眼角绯红:“你细细道来。”
金母道:“昔年十魔在世,故五帝欲扶正道,常借法会之名商讨卫道大业,阿母亦曾有赴会。” 见梨山老母颔首,金母续道:“后藉着灵宝道君所创之易灵丹,五府方渐遣些旁支子弟遁入魔界,以为仙界耳目。”
五方五老竟有此谋!我惊得险些现出形来。
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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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堂前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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