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是耶非耶

一片幽光自岩隙后透出,片刻后,重琏附目其上,我也从旁屏息张望。

岩壁后是一处深阔石室,不同于西邙山腹的森然可怖,火把之下,一切似乎有条不紊。百十个金仙或坐或立,围成一周。坐者状似离魂,睖睖睁睁,多着别府服色。立者莫不肃然,一色金白西府装扮。

灵力从这些金仙身上源源而出,在当中汇成一团耀目金芒。金芒下隐约一个大阵,阵中虚影邈邈,仿若山峦。

阵外左角却赫然立着一班妖灵,口中有声,不知所议甚事。我心头一动,此处金力勃发,许便是金天阵眼!

这时群妖议毕,露出当中首脑。我心下登时一沉,竟真是许久不见的黄家阿郎和螫虫妖阿骄!他两个目注金芒,手上动作不停,不知在施何法。

还没等我瞧个仔细,重琏已悄然退回土中,向左后行去。我不由一愣,他甘冒奇险,却非为破此阵?

遂低声问道:“殿下此来究竟所欲何为?”

重琏不答,呼吸声渐粗且促。我觉得不对,伸手在黑暗中一抓,滑过他脖颈,掌下竟一片火热。

他一把格开我手,行速愈急。我拦在他身前,恼道:“殿下是中毒了还是中术了?此事耽搁不得,快随我上去医治。”

他怒道:“怕了就自己上去!”

我气得冷笑:“你不怕?你不怕什么,不怕金母?愚蠢至极,不怕死?那我几回相救倒当真多余!”

忽然肩上一紧,重琏双手铁箍一般:“你救我?你为何救我,你究竟是谁!为何你能随意幻化真身和样貌,监兵神君、朱雀宫弟兄之死到底与你有无干系?哼,我既敢来,何畏此身,孟章兄和弟兄们俱在等我,你若不想死便休要再拦!”

他陡然激忿,将我唬了一跳,不自觉退开一步,由着他疯虎一般冲了过去。

我在后一路追,一路想:原来他是为今日被俘的仙君而来。前回朱雀宫西荒折戟,他面上不显,心中却不定如何自愧自悔,为此此番才不顾阻拦定要赴险。心中愈沉,我有悔,一心护妖,他有愧,执意救仙,也不知都是甚缘法。

忽而前方见亮,我足下立缓,重琏却恍如不见仍在疾奔,我拉他不及,被他稀里糊涂带着也栽了下去。

慌忙中以掌撑地挺身一瞧,只见过道昏黄的火把下,一条青石甬道倾斜向上,尽头处聚着许多守卫,正聚在一处牌赌,吆呼有声。

甬道两旁的墙上却内嵌着一排排儿臂粗的铁栅,从中散发出的一股股腐朽刺鼻之气直冲天灵。看来天界手上舆图不假,竟当真被重琏找来了玉山地牢。

守卫们吃他一吓,几个没瞧真的还以为长官来巡,立刻去掩桌上牌币。便是看真的也兀自发怔,直到几个灵醒的先瞧出不对,不知哪里喊了一声:“寇来劫牢!”,顿时阖牢一震,拔刀声呼喊声连成一片,一齐杀将过来。

我侧目去瞧重琏,心中直觉不妙。昏黄的火光中,地底洞窟的一切都如此黯淡,只除了他!他唇角轻钩,与往日似乎并无不同,只是原本白玉般的面色此刻却红赤得简直能滴出血来,神色更与平素迥异,目中杀意滔滔,如癫如狂。

守卫们瞬息杀到,我还未如何,重琏身上已暴起团团烈火。他张口一声锐啸,臂展如翼,火焰为羽,瞬间赤炎将数丈之内的守卫吞没其中。

这毫不吝惜灵力的一招将地牢化成火海烘炉,孱弱者立化飞灰,悍勇者却被激起凶性,纷纷舍命扑来,他避也不避,顷刻间便中了几刀。

我听这声凤鸣,心中已暗暗叫糟,果然墙后倏忽窜出道道黑影,追兵来了!我怕金母也闻讯赶来,忙呼喊重琏,他却不顾伤势,扑到一个个牢门前高呼起“孟章兄!翼宿!”。

我好气又好笑,眼见群狡刀锋已到他心腹,忙使出一招“千山燕去”,替他打掉。忽然忆起紫微探地时归者的惨状,立时打了个突,拽起重琏就走,口道:“我不知你原本有何计策,但时机已逝,随我去罢。”

话未毕,胸口一痛,循剑看去,重琏目光凶狠,已连我也认不得了。他见我不死,仍拖他要走,竟提剑又一剑刺来。我又气又恨,运力将他不知打哪抢来的破剑震成齑粉,强捉着他往牢顶冲去。

牢顶却陡然大亮,自无名处刺下万道金光,我折身退回地牢,还未立稳,耳中便传来金母笑声:“忘川圣君肯再登玉山,是老身之幸,咱们还未共商大计,如何着急要走?”

金母未至,我一直提心悬胆,此刻突闻其声,面上无情无绪,双目却向重琏射去。他目中狂意早满得几乎要逸出来,口中却兀自大笑起来,笑面如哭。我手一颤,将他拍晕过去。

金母下降,望着我笑:“圣君真是好兴致,回回登门真身皆有变化。”

我微微尴尬:“不知金母如何认出我来?”

金母叹道:“游魂善水者虽多,以一式‘千山燕去’震飞狡王之刃者却非道君之境不可。水系,道君,不愿显露真身,且能幻化真身者,除了圣君,老身倒不知还有谁了,方才斗胆一唤。”

我十分服气,笑道:“本君愧忏,不敢见金母。”

金母道:“老身也好奇,圣君此刻为何在此,莫非,钟情此子。”

我笑容一敛,地牢中才烧得通红的石板上忽然便结满冰霜,漆黑的甬道中似有银白飞舞,缓缓飘落在金母的肩发上。“金母说笑了,本君救他不过为报忘川之恩。今日我无意与金母为难,也望金母莫要阻我带他离开。”

金母似乎想起了壅水一役,挥手撤了洞顶术法,笑道: “圣君莫恼,圣君要去,老身既不敢拦,也拦不住。只是前回玉山,蜀中雨夜,再加上这一回,多少恩也还尽了罢。”

我不言不语,提起重琏便往上冲,却仍快不过金母轻声自语:“也不知尔为欺吾,还是自欺,须知孽缘不寿,终致灾殃!”

我一声大吼,一气冲上丈余,只觉身遭山摇地动,竟是情急下不及施术,以蛮力撞山开路。缓一缓神,掐起土遁诀,避过玉脉出地登天而去。

我飞出金天阵还没将心中千端万绪拢出个一二,抬目便愣住。天上雷鸣电闪,轰隆中,几个熊身巨灵击鼓而来,正是五方雷使。五使一见重琏俱长出口气,高呼“殿下”,炯炯环目却向我逼来。

原来重琏偷入玉山,辛钺阻拦不及已急奏天庭,天帝急命雷公星夜营救,奈何九天遥遥,此刻方至。

重琏闻鼓又醒,狂态毕露,我就势手一松,任他向众仙扑去。本想借势遁走,辛钺等却又从我身后丹翠林赶来。诸仙混战半晌才将重琏捆住,见重琏对于所问之言一概不应,便厉声喝问起我来。我又如何能知,众仙循例要押我赴天庭释疑,我推脱不过,只得随诸公上了天。

五使接帝命而来,此去怕是要回凌霄殿复命。我掌心起了一层冷汗,如何应对,即刻逃走?殿中刺杀?当庭质问?目光缓缓划过诸公法器。

犹豫之间,已过玉桥,我拳一攥正要决断,忽见黄衫天使不知从何处迎上来,恭声道:“紫微大帝苏醒,上帝昨日去了好生山悬壶洞未归,上令是天后娘娘所颁,已报上帝知晓,诸公可随小老去琼华宫复命。”

一眼瞥见重琏,嗐声道:“这是怎么了?” 原来重琏虽被捆得动弹不得,目中、鼻中却流下血来。

黄衫使亲上来要解绳索,一雷公拉过他,望着初生红日,不豫道:“我等才至玉山,便见殿下与这游魂脱阵而出,其时殿下神志已失,不得已斗胆冒犯。只得此行未有寸功,今日又有值守,不知可否劳常侍代我等复命。”

黄衫使者勉强一笑道:“既如此,不敢误诸公大事。” 伸手拿回令牌,命天兵速将重琏负至琼华宫。雷公亦不敢太过托大,恳谢了一番方去。

黄衫使瞧着还认得我,却因情形没有招呼,唤了几个天兵解我至琼华宫,自己催云先追着重琏去了。

我随着几个天兵徐行,近琼华宫时远远瞧见一行仙灵从角门行出,游弈使装扮,当中夹着一戴笠仙君,行迹遮掩。好奇多瞧了一眼,那戴笠仙君左袖似有异样,一行匆匆往下界去了。

才入宫门,迎夏满头大汗迎出道:“竟又多亏了娘子,小殿下这是怎么了,连娘娘也不认得?” 一面说,一面步履如飞往回行去。

春和殿外,重琏嘶吼和殿中啜泣清晰可闻,迎夏心急进门,险些和门里退出的黄衫使撞个满怀。那天使出门,拔足要跑,我忙唤道:“天使往何处去?”

恰此时迎夏掀帘入内,千忙万乱之中,我仿佛瞥见殿中嘉和目中如痛如恨向我望来,再瞧,她却只是在垂首拭泪。

忙道:“娘娘容禀,殿下之症与前番入地之仙相仿,不知药王是否已寻到解药,若是天使要往药王处去寻天帝,不妨多讨一副药来。”

嘉和闻言抬首,转而醒道:“吾昏了头,依娘子之言,请天帝、药王携解药同来。” 黄衫使应声而去。

嘉和又望着我笑:“娘子且进,方才被小儿唬了一跳,竟未虑到此节,幸亏娘子提醒。” 我怔了怔,直觉有哪里不对,但幽微处难觅,嘉和已盈盈起身。

忙入殿,才要咬牙行礼,不想嘉和竟对着我屈膝下拜,我瞠目结舌,惊道:“这如何使得。” 抢上一步将她扶起。

嘉和道:“娘子救吾儿二命,恩如再造,恨无所报,还请受吾一礼。”

我忙道:“妾不过一游魂,如何妄言营救殿下,不过是,” 尴尬一笑,请嘉和落座,自己陪坐。

“还望娘娘莫怪,妾生平头一回临战,交兵时唬破了胆,自己躲了起来。后来又怕受罚,趁夜摸入了玉山,因那里遍山山魅,妾在其中毫不惹眼,本想寻出阵眼奏报殿下,将功折罪。不期遇到殿下闯山,妾见殿下失了神志,竟已不知走避追兵,虽不知个中究竟,却也再顾不得阵眼,匆匆拉了殿下出阵。才一出阵,便遇到了几方雷公。”

“如此说来,更要谢娘子不顾性命,救吾儿出阵,吾儿神志既失,不知可伤到娘子不曾?济冬擅医,可要她瞧瞧?”

我摇手道:“无妨无妨,殿下灵力精纯,准头却不佳,被妾避开了。”

我不欲再于此处纠缠:“听闻紫微大帝已醒,不知药王可查出众仙所中之毒?”

嘉和面色一沉道:“阴鼠。” 我闻之一愣,此物并非天然,乃是昔年魔界之物,只是我知之不详,便问:“请教娘娘,何为阴鼠?”

嘉和抚额道:“此物乃是魔界遗毒,已数代不曾现世,难为药王遍阅典籍按症索出。据闻是一种以怨魂饲鼠之邪术,以鼠为毒,被阴鼠咬噬者受怨力所侵,丧失神志,状若癫狂。若无医治,轻者数月而愈,重者灵力溃散,数年而毙,端看施术者与中术者修为高下。前番入土仙灵也不知遇上了多少阴鼠,中毒实重,药王诊症又耽误了数日,只救回半数。”

我记起土中重琏的嘶声,顺口宽慰道:“若果是此物,殿下当不至有性命之忧。”

嘉和颔首,仿佛无意般道:“娘子也下了地?”

我一怔,忙笑道:“幸而入地尚浅便遇到了殿下,凭我这点微末灵力,若被阴鼠咬中可再上不来咯。”

心道,这嘉和怎的总似话中有话,我怕言多有失,索性泄出几许疲态。天后道:“娘子日夜奔波着实辛劳,且在旧处歇息可好。” 我开口称谢。

才要离开,天后又言想于今夜小设一宴,谢我救命之恩。我正要推拒,闲来一眼扫到门外几株麋芜、海棠,面上一丝不露,心中却似被毒蝎蛰了一下,略一推辞竟应了下来。

是耶非耶,谁是谁,谁又非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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