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浅淡,海天尽头处一缕朝霞炫燿,继而金光大作,将万物笼罩其间。
“哗”一声我从海中跃起,一身神光如芒如刺,较日犹灼。我久在渊下,一时不备,被晃得眼目昏花。
回过神来,才将华彩一敛,捻诀变作一垂髻仙娥,疾往上界登去。
上边正喧嚣,仙音缭眺,祥云如织,九天十地的仙灵好似都离了府,衣冠隆盛,争逐高去。我无心理会又是哪位大德开法会,一心敲起金跳脱,口中默诵暗语,只盼瑞雪回应。等了半晌,一丝动静也无,我望着无际云海,背脊倏然泌出一层冷汗。
正心焦,身后忽来了两个道童,一个捧衣一个提盒,且在磨牙。
青衣童子道:“难得师傅肯带你我开眼,一阵万不可错了规矩。”
白衣童子道:“这个自然,不过方才师傅一听天牢有变当先去了,可叫咱们哪里找去。别今日看不成盛典,倒在南天门外吹一日风。”
我听到此处,扭身拦在两童子身前,惶声问道:“天牢出了甚变故?”
两童子唬了一跳,青衣童子见我面色不善,作揖赔笑:“我师弟不知事,信口胡诌,仙姑千万宽宥。我两个下界看山门的童子,哪晓上界之事。” 说完拉着还发怔的那个要溜。
我一手拽住一个,目露凶光道:“便是胡诌,小友也请诌完再去。”
两童子挣扎不过,急得乱嚷,“狂徒敢尔?可知我师傅是谁?” “仙姑放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我厉声道:“休要啰嗦,再推托一句,便叫尔灰飞烟灭!”
两仙童登时住口,青衣童子惊疑不定道:“小子眼拙,不识法驾,敢问仙姑宝号仙乡?”
白衣童子一张脸青白交替,附在他师兄耳边颤声道:“师兄,她,她……不会也是来劫囚的罢?”
他声音再轻如何又逃得过我耳,闻言挑眉:“此言不差,我正为劫囚而来!昨夜是何情形,可已劫得了?”
两童子骇然奔逃。还没跑出几步,只见百十道冰刃凭空而下,刃上寒芒如铁似霜,紧逼眉睫。
两童子登时软倒,青衣童子还未开口,白衣童子已颤声道:“大仙饶命,劫没劫得小子不知,拂晓倒有个天将登门来请师傅法器,师傅出门前回头骂道: ‘天牢慢弛,方引妖鬼觊觎’ ,小子方猜测是天牢出了变故,其余别个委实不知。”
我闻言心道不好,还有余裕叱骂,便紧急也有限。愈急道:“你两个必知天牢所在了?烦劳指引,我去瞧瞧。”
青衣童子大摇其头:“天牢绝境,十死无生,汝已修得仙身,何必枉送性命。”
白衣童子嗤笑:“师兄怎知她仙身是真?咱们便带她去,只怕她不敢。”
我一撤去冰刃,那白衣童子扯起他师兄就走,我紧随其后。
不多时,景致越发熟悉,我遂止住两童子道:“且慢,前面便是南天门,天牢在上三天?”
白衣童子洋洋觑目:“你竟也识得天门,如何,不敢去了?”
我哈哈大笑:“这有何难,你且瞧我神通。” 说话间将二童子兜头一卷,袖在袖里,觑着四下无灵钻入廓天云下。
一晌,果有三五仙灵结伴而来,随着足下祥云陡转,瞬间便凝成几根冰柱。
我熟门熟路地在几仙怀中摸索,寻到几份礼单,一方文牒。将此仙法号职司一眼略过,扭身一变,施施然往南天门行去。
南天门前说不尽的壅滞吵嚷。我混迹众仙灵间,呈牒寒暄,不一时,便在重重甲兵间毫发无伤地踱了进去。
入得门来,众仙纷纷纵云再上,我不慌不忙行在末尾,错眼间再瞧不见。
去至偏僻处,一振袖口,两童子葫芦一般滚将出来。我仍化回仙娥模样,要他引路。
那两个童子睖睖睁睁,被我一手一个拎起来才山魅般往前飘去。口中还念念有声:“怎会如此,莫非是西天余孽?这却如何是好?” 我听了暗自好笑。
连番催促下,终于行至一处阔大牌楼。我省起此地我曾来过,救起重琏那夜还曾在内里某个后殿稍间囫囵过一宿。将信将疑道:“此处便是天牢?”
青衣童子又摇头:“此为伏魔境,为四门守将理事作息之所,天牢便在境中西庭。只是你瞧,” 青衣童子指着峥嵘楼阁、层层天兵,“此地三门严锁,泼水不入,上仙还是趁早回头罢。”
我心中郁郁,委实想不到仙界竟将天牢安在这么个地界,更想不到我登天首日便已然酣卧其侧。再不答话,一掌拍昏二童子,化雾潜入伏魔境内。
不知何故,此处守卫外紧内松,我一路西去竟未遇到甚阻碍。
几重门后,但见垣堵森森,绵延数里,其上术法繁杂交叠,门户森严。情知是到了天牢,从怀中摸出泛海琼螺,放在嘴边一吹,零星的几个天兵天将便在浓雾中睡了过去。
我一气撞进牢门,只见乌洞洞的深牢,一眼看去似乎竟是空的!
心下一慌,只当中伏,才要抽身急退,突听暗影中一声轻呼,原来犄角里还蜷着个宫中杂役打扮的半大木灵,捆得结结实实,形容委顿。
我上前问道:“你是谁,昨夜可在此间,玉山囚徒和昨夜劫囚之妖都去了何处?”
木灵打量着我装扮,嗫嚅道:“姐姐是哪个宫的?又,又来此作甚?”
我心中冒火,但看他多加一指便要昏倒的样子,面上还不得不挤出丝笑来,哄道:“莫怕,姐姐是来救你的。”
木灵目中放光:“可是姑姑叫姐姐来的?”
我虽不知哪个是他姑姑:“正是,昨夜究竟发生何事?”
“昨夜,昨夜姑姑听闻天牢有变,叫我来打听情形。哪知门外伏着重兵,我才探出头来,便被逮了进来。亏我名录在册,方羁押在此待审,不然,不然我今日一早只怕也要随那班妖邪被解去倾阳台,等着一会祭天了。” 说着竟哭了起来。“姐姐救我,我修行不易,也不能上剐灵台呀!”
倾阳台祭天?我闻言大惊失色,拔足就走。那木灵发急,猛挣出只手来,攥住我裤脚乱嚷:“姐姐哪去,好歹救我一救。”
我岂会被他抱住,抬脚便踹,纠缠间忽听“铛”的一响,他腰间佩玉碰了地。虽然牢里昏黑,我还是一眼认出来,指着玉佩失声道:“你这白玉娃娃从何而来?”
木灵狐疑道:“我师门传下的无名玉佩姐姐也识得?”
“你师门?你可是本籍烛照?与钩星鬼君是何干系?” “姐姐竟知我师祖!” 我一怔,竟是故交之后。
略一踌躇,按着他道:“如何不识,这玉还是我送她。你若真是她门下,便莫再乱动,我救了你再去。”
“玉是姐姐送给师祖的?这不可能!” “为何?” “就是不可能。”
小木灵咽下去没说:先师曾言师祖生前时常醉酒,醉后几回抓起此玉欲砸不砸,摩挲垂泪,先师揣测许是师祖反目情郎的信物。
我却一无所觉:“你可知几时祭天?”
捆仙绳一落地,小木灵脑筋也灵光起来,口中话也多了,随我走出牢门望了望天色:“就快了。姐姐不像姑姑派来救我的,倒也像是来劫囚的。唉!此刻虽然典礼未开,但他们却早救不得了。姑姑也是,昨夜非要我来瞧,还说若来的是烛照旧部,她便也不活了。公主事事倚重姑姑,她又何苦……”
我身影本已十丈开外,闻言又折了回来,心如擂鼓:“请教小郎君姑姑名讳?”
小木灵笑道:“难不成尹玗姑姑你也识得?” 我闻言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还未开口,忽听头顶金钟奏响,紫云踊跃。
木灵闻声变色:“不好,典礼将开,姑姑危矣。” 转过头来,却发现身侧早已空空如也。
我循声来到倾阳台。此台存世悠久,传由古时神族所砌,正在沈天中央。广场形如葵花半展,正对着巍巍高台,历无穷寒暑愈显庄严,虽与今时天宫之彩绚辉煌迥异,仍延用为祭天之台。
此刻广场上头颅攒动,外由五雷使、玉枢、二十八宿领兵护卫,内俯伏着九天仙班,十地统帅并诸阴司阎王,不远处,两个身影踏玉阶往高台行去。正是息微与嘉和!
未见时,我顾虑繁多,只盼着相见无期。一见着,眼前却是阵阵发黑,除了想将他撕成雪沫,永镇无底寒潭之外心中竟再无他念。
但我还有话问!半晌,松开冰冷粘腻的手掌,缓缓向阶下看去。
阶下,一排排妖鬼披枷带锁,足二三千众。除了烛照一脉身上还齐整些,个个血污披面,遍体焦灰,着实褴褛不堪。细瞧去,妖族四部俱在,狡、虎、腾蛇等玉山众亦在,不由长嘘一口气,总算赶上了。
这才有闲心张望。目光在众仙身上一转,便定在一个朱红背影上不能稍移。
几百年不见,重琏已变得有些不敢认。如画的眉目间生出几分威仪冷峻,一身玉冠朝服愈衬得他进止雍容。身上忽一阵轻颤、灵脉亦微微紧缩,接踵而至的莫名情绪令我不敢再望。
目光一转,落到一位紫袍帝君身上。心道,倒还没见过赫赫有名的紫微大帝生得是何模样。瞧罢,本来还记不得,偏他身后真武神君黑袍醒目,我猛记起这厮不就是雍水上劈了我一记九天玄雷的北方黑帝麽!
只为何他一时着黑一时着紫,帝号怎竟也变了?且他昔年帝位显在青帝、黄帝、金母之下,如今因何能权倾三界,我目中露出十分玩味。
紫微大帝身后,又见孟章神君。一身海靛天青色银丝华服,说不出的俊雅。不由想起一桩悬心已久的旧事。
昔日金母起兵,施邪阵,囚仙君,蓄阴鼠等种种举动皆不似她往日所为,我其时便怀疑她与据比合谋,梨山老母私下那句 “不当有的干系便断了罢。” 更几乎明证。本想迟些寻她详谈,不想随即为嘉和毒计所害落入风雷渊中。次后我东海养伤,金母自戕,此事竟成悬案,而据比踪迹也又一次消失于迷雾之中。
忽听两声细嗽,我循声果然便瞧见了大公主。她身后两个宫侍,一个正是尹玗。多年不见,连她亦多出几分原本没有的柔婉。窃以为上回我亭中所见应也是她,睽非相代只怕还在宴后。
她今日同众仙一般的斒衫蝉鬓,一双眼一时望着大公主,一时望着阶下囚徒,含忿带愁。那神情搅得我心都痛了起来,霎时间,往昔朝朝暮暮,一光一影,历历分明。
忽然间众仙起身,妖鬼被推搡着往广场外挪动,原来帝后祈天毕,要斩妖告亡了。
我方才移步,尹玗已“腾地”站起来,埋头几步冲上前去,叩首疾呼:“求陛下开恩!” 声音干涩得仿佛绷到极处的弓弦。
好久没更新新章节了,这卷还有两章完结,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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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历历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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